第三十八章 乱世如常

上海的局势一日乱过一日，这样的世道，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要有重大变革的，所谓的“乱世出英雄”，大抵如是。

春申门前三千客，小陆城南五尺天——陆昱晟的声名是显赫的，对比着张万霖的狼藉与霍天洪的老迈，“陆先生”三个字在上海滩的分量，一日重于一日。

夏俊林表面上仍旧和之前一样，管理着永鑫的账目，操持着潮州会馆的一应事务。霍天洪有所察觉，夏俊林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的一个“师爷”，当初是陆昱晟带来的，一番言谈下来，与三兄弟很是投机，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永鑫的夏师爷便是永鑫公司里实际上的第四把交椅。

时间越久，霍天洪越觉得，不是这样。永鑫之所以是三大亨不是四大亨，并非夏俊林的声名格局不足，实在是，他志不在此。

“俊林，多年兄弟，将来公司真的有什么……”霍天洪说给夏俊林，可是似乎又像是说给自己。夏俊林低头记着帐，听了他这话，手上动作略略一停，而后抬首看了过去：“老板这话，是什么意思？”

“世道不稳，公司前景缥缈，你二哥又是那么个……”霍天洪似乎是年纪越大感慨越多，“当初你是跟着三弟来的，其实我一直都有想过，三弟是怎么把你拉过来的。”

夏俊林合上了账本，脸上还是一副谦逊模样：“老板这话，一开始不就说过了？”

相谈甚欢，志同道合——或许在那些正派君子口中，也叫做臭味相投，狼狈为奸。

霍天洪是相信的，夏俊林本性气度上，跟他们几乎一样。若说有不同，可能就是：同张万霖比起来，书卷气重；同陆昱晟站在一起，江湖气浓；坐在他霍天洪身边，明明一个副手，却比他这威名大盛的霍老板更加夺目一些。

当然了，年纪身材，以及面貌长相这些东西，霍天洪自己也没办法。

要不然富江小姐那样明艳夺目的女子，怎就偏偏看上了夏俊林呢？想到这儿，霍天洪忽然一声喟叹：“唉……若是富江小姐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你可一定……”

类似这样的话，霍天洪说过多次，夏俊林也淡然应声：“自然。”

“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霍天洪摇了摇头后，话题一转：“昨晚，我梦见露伶春了……”

夏俊林的眼色忽然就一沉：露伶春，那是背叛了霍天洪的女人！霍老板今番说起她，却是怎么个意思？

“同往常不一样，以前她就站在那儿唱戏，仿佛就看不见我一样，可是这回……”霍天洪转首紧紧盯着夏俊林，声色郑重：“她能看见我，她昨晚是看见我了！”

她不愿原谅我，她甚至……

霍天洪没再多说，夏俊林的眼色也平和下来：“大哥后悔了……”

“后悔，不止一次地后悔，天天地后悔……”霍天洪再次靠回了椅背，“你知道我的意思，富江小姐本就是那样的性子，若是哪天真的出格了，你不能忍，你就想想我。”

“是，俊林记下了。”

直到夏俊林离开了半晌，霍天洪才缓缓笑出了声，却又是似笑非笑：“我不能说啊，我总觉得你小嫂子那样，是有意提醒我，可是她为何提醒我呢，没道理啊……”

她不愿原谅他，她甚至带着妩媚，带着狠辣的神色盯着他，仿佛夺命一样，可那眼角却就生出了一粒漆黑微小的泪痣——同富江小姐，如出一辙！

夏俊林不知霍天洪为何要对他感慨这些，这样的话他从前只跟陆昱晟提，毕竟那是他们三兄弟中最有手段同时也最有眼界，最能理解人心的一位。可是这些从来只对陆昱晟说的话，却忽然就说给了他，还提到了富江——那确实是个会干出出格事情的女子，她异于常人，自然不能用常人的思维去考量她。多日以来，夏俊林也算是了解了她，除了出身异常以外，她也就比其他女子多了些娇憨任性而已，再没什么不同的。

倒也不对，她还更爱招蜂引蝶一些！

凤鸣楼前，众人脸色痴憨甚至隐隐带着些癫狂模样，跳着脚地向里望。显而易见，富江又跑到了这边，天晓得她是用什么办法指使动了自己手下的弟子。

“师爷……”开车小弟是个稳重的，瞧见凤鸣楼前那辆车子，认出是早些时候夏俊林派人买给富江的，他便将车子停在了不远处的一个僻静地方。夏俊林也不说话，推开车门，直奔凤鸣楼而去。

小阿俏因为身子重，照顾生意的担子便落在了沈达身上，他找来了红葵花一道帮忙，齐林偶尔也搭个手，倒也不算十分忙乱。

当然，前提是富江别来找事情。

红葵花自从没了儿子，性情也不如从前一般开朗，虽然还是一副浓妆艳抹的样子，却也没再逼着小辈们叫她“美人”，只是齐林沈达他们叫惯了，倒是没怎么改口，也就小阿俏会正正经经地叫一句“阿婶”。

只是现下，阿婶的心情不太畅快，沈达看得明白，是因为那坐在堂上吹着茶的富江小姐。是了，那样一副精致明媚的长相，男人们疯狂不已，女人又如何能不妒忌呢。红葵花一边妒忌着，一边心思又重新飞回了自己年轻时候，她直觉得那时候的自己，与眼前这位明媚鲜活的妙龄女子是不差分毫的——若说有差，可能就是这女子的眼角多生了一颗泪痣，为原本的妩媚更添了数分风情。

沈达一面要顾着红葵花，一面又要防着混乱里那些动不动想冲过来对富江做点什么的痴人，一时间有些分身乏术。倒是齐林，关注着富江的眼神一如从前般专注沉醉，直到富江抬起眼皮，转首向大门处看去，齐林才发觉不知何时，夏师爷已经站在那里。

无数癫狂痴人之间，他仿佛一道碑，眼神淡漠，气度平和，世间的一切纷扰似乎都与他无关。

富江放下了茶盏，笑着起身，人群里又是一阵骚乱。她视而不见，直接向着夏俊林走过去，所到之处，那些痴傻之人小心翼翼地让开路给她，眼中的癫狂只增不减。

“你什么时候来的呀？”富江到了夏俊林身前，伸了双臂将自己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同撒娇的寻常女子没什么两样，仿佛适才那个端坐堂前，不顾眼前混乱的女子根本就是另一个人。齐林见过她这个样子，沈达也是见怪不怪了，倒是红葵花一脸讶异，随即便忍不住一个激灵：周遭痴傻众人，眼中的癫狂如初，却一个个愤愤不已，几乎要长出獠牙去撕了那位夏师爷。

可不过一瞬，那恐怖的场景却忽然不见，凤鸣楼里那些食客们，还是一脸痴迷地看着那位富江小姐。

也许，那根本就是自己的幻觉吧……红葵花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