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虞姬【BL】【HE】

长安城有过一个戏子，一曲玲珑如凤鸣清脆。他叫程衣柳。程衣柳成名早，十七岁一曲《霸王别姬》轰动京城。

“我那天捡打赏捡了一个多时辰呢。”程衣柳眼睛里都是得意。

程衣柳出身于长安戏班，师父是久负盛名的李蝶宇老先生，程衣柳是他的关门弟子。换句话说，就算程衣柳想在京城哪个戏班子里骑高头大马，都没人敢管他。

程衣柳不唱情仇，不唱家亡国破，他唱王侯将相。“千百日来金罗殿，一朝阶下囚。”“为把金玉作衣袍，烂絮裹。”程衣柳敢唱，也没几人敢明着听，但这些歌却硬是口口相传起来，人人都在唱，人人都在哼。程衣柳也被迫流离失所。

秋夜雨寒，蟾光温柔着程衣柳的破窗子。彼时程衣柳刚刚二十，及冠之年。这个晚上为他道喜的没有师父，没有师兄弟，也没有金玉辉煌，只有程衣柳一人抱着一个豁了口的瓷碗，搅拌着里面的长生面。

程衣柳看看窗外，破房子四下无人，于是程衣柳架着梯子手脚并用爬上了房顶，不甚美观。

程衣柳想看星星。

星星没看到，倒先看见一个年轻侠客。侠客腰间配着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青铜剑，怀里紧紧抱着一坛浊酒，目不转睛看着不速之客。程衣柳沉默一会，开口：“你谁啊？”小侠客闹闹头：“在下苏澄明，是江湖人。”程衣柳用他认为比较帅气的姿势翻上房顶，挪到苏澄明边上：“我叫程衣柳。”“哦哦！”苏澄明恍然大悟，“你就是那个天天骂天子的。”“……”话是这么说没错。

程衣柳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在他的房顶，只是随意道：“你在这做什么？”苏澄明道：“看星星呀。”秋风吹过，梨花落在程衣柳的脚边，翻滚着掉落到地上。苏澄明转头看着星星：“因为今晚突然觉得有点孤单了。其实在下学艺不精，只会一点轻功，见了敌人还是只要用跑的。若不是见你翻个屋顶都费力，我早跑了。”程衣柳忍不住笑出来：“那你还走江湖呀。”“和你一样啊，”苏澄明笑，“不然为什么要做这无权无财的营生。”

程衣柳看着苏澄明的眼睛，他的眼睛倒影着星星，柔软而意气风发。程衣柳愣了神，从此苏澄明便跟着他了，程衣柳在哪个戏院演出，苏澄明就躲在观众席下面看。苏澄明看，看那个如梦似幻的、纤细漂亮的程衣柳，他也会跟着鼓掌喝彩，他也会把打零工挣来的碎银子往台上扔。

“这什么？”程衣柳揪着一个破布袋子问苏澄明。苏澄明低下头：“不知道啊，谁给你的打赏吧，那么多人呢。”程衣柳冷笑一声：“苏澄明，你长本事了是不是？你不知道戏子先练的就是眼睛吗？”苏澄明扭头就往外头走，程衣柳一把揪住他，把破布袋子往他怀里塞：“我用不着，你自己拿着。”苏澄明推回去。程衣柳气笑了：“苏澄明，你何苦呢？”苏澄明也说不上为什么，他每天早出晚归地打工，就为了月底程衣柳演出时他能让程衣柳接到他的打赏。他自己可以不吃好的，不喝清的，但是他使尽浑身解数他也想让程衣柳能多添一件好衣物。程衣柳就该用最好最好的。

“衣柳，钱我不要。”苏澄明的眼睛在烛光下昏黄明亮，“钱就是为了给你挣的。”

某次演出，台下突然骚乱起来。无数官兵冲入，喊着“乱臣贼子”，一杯茶水直往程衣柳身上去。“快走。”苏澄明搂着程衣柳的腰，替他挡下，一路从房梁上跑出去。程衣柳听见苏澄明大口的喘息声，但身后追兵的声音也越来越远。“苏澄明，”程衣柳突然开口，“我在那晚之前就见过你。”瘫在地上休息的苏澄明僵住了。

“苏澄明，你是不是喜欢我。”

苏澄明从程衣柳初次登台开始，就再也没移开过眼。他出现在房顶也不是偶然，他一直跟着，跟着程衣柳，他怕程衣柳遇到危险，却又期待，期待着他和程衣柳见面。

“我们得走，离开长安。”苏澄明说。

“你还没回答我。”程衣柳说，“我不会离开长安的，师父还在这里，我走了，他们都得冲着他。”

苏澄明沉默许久：“那我陪你，免得你被抓着。”这一刻，程衣柳也知道了答案。

他们都知道继续逗留的后果，但是他们都愿意留下来。程衣柳是因为师父，苏澄明是因为程衣柳。

那天登台，苏澄明在后台跟着程衣柳一起。如今苏澄明已经能娴熟地化面，为程衣柳穿戴。“等等，”苏澄明突然停手，“我要洗手。”苏澄明往井边走去，听见有人嘀嘀咕咕着：“那戏子可真可怜……”“对啊……”苏澄明敏锐地明白了什么，他心里一紧：到此为止了，程衣柳。

会带后台，程衣柳看着镜子：“你怎么这么快？”苏澄明没有说话，程衣柳也明白了什么。程衣柳轻笑一声，继续穿戴：“你快走吧，晚上回去我要吃那家的烧饼。”苏澄明一言不发，只是动手，把戏服穿上。

“程衣柳，我苏澄明没欠你什么，但是就是这条命，我却都可以给你。”

“我五岁学艺，却始终不得要领，周身常有束缚。师父说我命里终究有一劫，如今我终于明白是什么。”

“程衣柳，不要忘了在下。在下苏澄明，是江湖人。”程衣柳在苏澄明的手刀之下闭上了眼睛，披上苏澄明的衣服。苏澄明穿着程衣柳的戏服，走上了戏台。

“百鸟皆朝凤，权将花雏作君王。”

程衣柳在巷子里醒来时，那家戏院火光冲天。程衣柳怔怔地，眼泪落下来，胸口很疼很疼。程衣柳把头深深埋进膝盖，衣服上还有苏澄明的味道，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再绕着他问“怎么啦”“别哭啦”。衣服的袖袋里，是一块烧饼。苏澄明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啊。程衣柳千算万算，都没有想到苏澄明会替他，也没有想到苏澄明最后为了保全他选择不逃跑。

“在下苏澄明，是江湖人。”

“我和你一样啊。”

“别忘了我。”

多年后，关于一个戏子的故事还在传说。“那戏子一人闯荡，最后惨死啊……”说书先生这么说。“错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他身边还有一个侠客伴侣。”“你怎么知道？”老先生很不服气。那老头一哼，往外头走去。

“你懂个屁咧，我可是主角。”苏澄明往小院走回去。他的手里，拎着一大袋烧饼。他记得，程衣柳最喜欢吃烧饼。

“唉……”苏澄明小声嘟囔。今天他又回去晚了，肯定又要被骂。这次用什么理由呢？拉肚子？算了，还是说人多走不动吧。

夕阳里，是一个年老侠客的背影。他不走江湖了，拉着他的手，陪他看山梅遍野，人间山河。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