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影：同道中人

又是盛夏时节。

阳光从逐渐驱散的云缝中倾泻下来，透过树叶翠绿的枝梢，在地上点染出破碎的、斑驳的光影。由于昨夜的暴雨，今早砖石地面湿气未散，清凉的薄雾从地表升腾，又在脚踝的高度消失不见。

雨后的空气很是清新，带着泥土与叶芽的清香，冲进我的脑干，让我从有些倦惰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此时我正坐在一家街边咖啡馆露天的座位上，看着云朵在晨光的映衬下从乌黑渐变为明朗的白。

惬意地点上一杯卡布奇诺，我打开平板电脑，浏览着学院导师发给我的文件。

托Gin的福，我有半个月的时间是在组织内部疗养室的病床上度过的，又为了防止伤口破裂，我三个月没敢去接需要大量走动的任务。最后算下来，我在这一整个季度中，打探到的情报少的可怜，大学的课业倒是落下不少。

今年年底的业绩奖金是铁定领不到了……先不管什么奖金，组织的薪水是按照任务的难度和危险性来定价的，且随时完成任务随时到账。尽管我平时也有些存储的习惯，但按照眼下的情况，若是我再不出来走动，恐怕几个月后就真要被Leo“包养”了……

绝对不行。情侣是情侣，但经济上还是需要独立的，不然我也太没面子了。

所以我今天才会一大清早来到这家咖啡店，装模作样地点一杯热腾腾的咖啡，边读文献边盯梢。

在我座位斜前方向远处的桌子旁，坐着一对姐妹：姐姐有一头黑色的长发和一双湖水绿的眼睛，温柔娴静，沉稳大气，明媚动人；而妹妹则是茶色短发，湖蓝色的眼光中绽放着睿智飞扬的神采，冷淡的个性里透露出强势的气场。她用手立在桌面上支撑着太阳穴，安静地听着姐姐有些兴奋的描述，并不时地插嘴点评两句。

两人还真是天差地别呢。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今天是宫野姐妹久违的外出约会日期，而我的任务，就是盯着她们，防止姐妹俩伺机逃跑。

嘛，就是走个形式上的流程：她们知道附近一定有人在跟梢，因此不会愚蠢地做出逾矩的举动；而我也知道她们跑不了——单凭明美小姐和赤井的关系就能知晓，为了不给她的大君带来麻烦，善良的明美是绝对不会逃跑的。

轻松简单，又没有什么剧烈运动，这个工作对于现在的我，再合适不过。赤井知情后也很宽慰地对我说，比起其他组织成员，让我来盯梢的话他会更放心些……

只不过唯一有些令人尴尬的是，明美小姐对我和赤井这将近一年的互动还是有所察觉的……

看来这回是真的要被她讨厌了啊。

姐妹俩喝了咖啡，在公园里边散步边聊天一直逛到了中午，走进银座吃过午饭后，来到服装店打发时间。

志保挑中了一件深红色的无袖高领针织长裙，拉着明美走到镜子前。姐妹二人亲热地凑在一起，嬉笑着交换意见。

经过一番讨论后，志保拎着挂长裙的衣架对明美道：“就决定是这一件了，我去试试尺寸——”继而她突然转头看向正在不远处的衣柜旁假意挑选的我，冷冷地说：“呐，这个你就不用跟过来了吧？”

表面上是征询，实则是冰冷的抗拒和轻蔑的藐视。

“当然。”我斜了一下嘴角，笑着把手中的衣服重新挂回衣柜，脸皮很厚地走到明美身边：“我正好可以和你的姐姐单独相处一会儿。”

听懂了我的要挟，志保瞪了我一眼，走进试衣间。

没有了姐妹之间欢快的笑语，周围的气氛突然变得很微妙。我和明美二人并排坐在店内的软座上，低头不语。

最终，明美主动打破了平静：“那个……矢野小姐和大君，是经常往来的同伴，对吗？”

尴尬感在一瞬间向我涌来。我连忙向她解释：“啊……宫野小姐不要误会……我们只是同事的关系——”

“矢野小姐想得太多了~”她明朗地朝我一笑：“大君对我说过，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在你面前不用太过拘束。”

看来明美小姐已经完全信任并且依赖于赤井了啊……

“……所以，以后请多多关照，矢野小姐。”她礼貌地对我点了一下头。那纯良且温婉的眼波在她抬眸的瞬间淌入我的内心。

真的好像啊——明美和那个只在景光哥哥的描述中存在过的女孩。

“你知道吗，你和我心中的一个女孩很像。”沉默良久，我还是决定打开话匣——也许是因为明美身上那让人着迷的亲和力吧。

“是什么样的女孩呢？”

“只是听说但没有见过……不过我可以保证她像你一样明丽温柔。她是我哥哥童年的玩伴。”

“原来矢野小姐还有一个哥哥啊。”

“曾经有。”我无奈地对上明美的眼睛：“后来他在车祸中去世了。”

她眸子一沉，用满是共情的眼神看着我，停止了追问。

下午四点整。看着Gin和赤井先后将志保与明美从银座楼下接走后，不愿立即回公寓的我只身一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散着步。

是Leo。

他在街的对面，低头快步前行，肘间夹着一碟黑胶唱片。

不只是伪装身份，Leo自身也是一个狂热的音乐爱好者：他经常光顾这座城市中不同的音乐小店，带一些爵士乐唱片回家，将自己关在书房内打开唱片机独自欣赏。

随性、颓废、浪漫，热衷艺术——这就是Leo的魅力所在。

我隔着街道跟上他，将他的身影控制在自己的可视范围内。

果不其然。他走进了一家毫不起眼的二手唱片交换店。我躲在街道对面墙壁拐角后的阴影里，看着他将手中的旧唱片插入柜台，并走进门店的深处随意地挑选着。

没什么好看的。我自嘲了一下自己有些神经质的职业病，准备离开。

但就在我转身的前一秒，一个纤瘦的男子走进了同一家小店。他走到柜台前，环顾了一下四周，在层叠的唱片中抽取了一片——从上往下数第二层柜格，最右手边的那一张。

正是Leo方才归还的那张唱片。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二人有意无意地对视了一下，随即一先一后走出了店铺，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开……

难道……但他们通过一张唱片是怎样——

……呵。原来如此。

错愕地站在原地愣了两秒后，我反应过来，立刻加快脚步跟上那个纤瘦的陌生男子。

之后的几日里，我以“补课”为由，返回原来学校旁的公寓居住。通过追踪，我轻而易举地查出了那位纤瘦男人的身份——长野县警视厅在职警部补鱼屋警官的线人之一。

一个外国籍的组织成员和一个日本警方的线人……有意思。

我扣上电脑，关掉台灯，在黑暗中静静地反思：我居然被这个男人骗了将近一年——真是太迟钝了。

我早该想到，他一直以来拒绝我走进他的音乐室一定有什么隐情。但他那极为逼真的伪装身份，以及那幅沉迷于音乐的神情，足矣将我千百次地诓骗。

什么感性温情的浪漫才子……那只是艺术皮囊和男性荷尔蒙的欺骗术罢了。

你到底在憧憬一些什么美好的幻想啊，诸伏昭影？能在情报组里站得住脚的人，都是资深的诈骗学家。

他哪里是在音乐室欣赏音乐，他分明是在封闭的密室里解读情报密码——依据唱片的发声原理，他们在碟面的片纹上动了手脚。当老式留声机的唱针摩擦过唱片的表面，细密的摩斯密码就会通过微小的震动显现出来。

——是我疏忽了。

当下的问题在于，Leo究竟和日本警视厅有什么关联……就算是互通情报，一个履历中和日本完全没有交集的法国组织成员，和一个日本正规系统中的在职警官之间，在常识的意义上根本不会产生什么瓜葛。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隐藏的纽带。

放在桌面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解锁屏幕，看了一眼匿名用户传来的简讯。内容只有四个英文字母：ICPO。

“我再次帮你核查了一遍，你的档案没有任何问题，信息也没有泄露——我找不到任何Gin想要处决你的理由。”刚一接通电话，赤井的声音就传入耳畔。

“所以，我只能理解为他看我不顺眼喽？”

“或许吧。”

“那就找个机会把他解决掉。”我仰头喝下易拉罐里最后一口可乐。只要Gin活着，这个世界上就存在着一颗只针对我的定时炸弹。

“喂喂，你可别因为成功地暗杀过几个人就开始得意忘形啊。”赤井用带着些许嘲弄的语气警告着我：“况且，he’s_my_problem。”

“呐，知道了~”我语调轻松地缓解着从电话那头迎面压来的强势气氛，心想，他在这一点上只会比我更加自负——上一秒，他已经在不经意间把自己作为FBI卧底的任务目标暴露给我了。

赤井不过是一个FBI的情报特工，不能算作什么高层，且年纪尚轻，卧底经验尚浅。并且，由于他是在知名的正规情报机构中任职，身份信息都会被记录在案——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什么绝对安全的领域，只要有记录，就一定有办法被查到。因此，综合他的职位经验与卧底工作自身的危险性，他不可能长久地待在组织当中，直到组织被击垮的那一天。

那么他卧底的主要任务，就是在有限的时间内搜查尽可能多的情报，然后上报给FBI的上级。再往后嘛……估计他会在同事的协助下“被捕”，或者假死，然后回到联邦的办公室里办庆功会。

赤井盯紧了Gin，说明他在Gin的身上，嗅到了情报的味道——在将Gin背后的秘密挖干净前，他不会轻易纵容我下手。

也罢。Gin的身边潜伏着赤井这样虎视眈眈的猎人，我反倒不太担心他能对我构成什么过大的威胁。

“还有，关于Cognac……”赤井转换了话题。我又一次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发音——

“——诸伏，你有在听吗？”

“啊？”我被他从有些失神的状态中召回。

“我是说，恭喜，诸伏小姐。”

“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在得知他的身份后，你心中的惭愧一定减轻了不少吧？”赤井自嘲地笑了一声，缓缓地说道：“在这一点上……我挺羡慕你的。”

“宫野小姐和组织中的其他人不一样，”我试图安慰他：“或许，你可以找个机会跟她解释清楚。”

“……”对面一阵沉默。

也是。如果明美小姐知道了赤井接近她时目的不纯，一定会很伤心。

“嘛，先把枪放下，Leo。”我主动解下腰间的手枪，放在地上，用脚踢到他的身边：“不用那么紧张——我们不是敌人。”

我举起双手，一步一步缓缓地向他走去，直到用前胸抵住他的枪口。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仍然全身戒备，手指微微用力压住扳机。

“Scotch。”我叹了一口气，说出了那个名字：“你还有印象吗？”

“日本公安？”他反应了一阵，询问道。

“我是他妹妹。”

对不起了，Hiro哥哥。我又一次在这种场合把你搬出来。

跳动的心在胸口隐隐作痛。

Leo手腕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手臂举枪的角度一寸一寸地下降，直至枪口垂直于地面。

“所以，你的真实姓名叫绿川凉？”

“是。”又一个谎言。

我并非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我的背后还有高明哥哥，还有各种同党好友、各种需要守护的人。因此我依然不能向他亮出我的所有底牌——虽然我笃信Leo不是那种会用我的软肋来威胁我的人，但我无法保证他能做到完全保密，不在无意间疏忽地将我暴露；我也不能完全相信当他一旦落难，能够抗下组织的拷问。

Leo坐在与我相对的沙发上，平静地用他深红色的瞳孔直视我的双眼：“你加入组织就是为了替你哥哥报仇？你真的不从属于任何官方机构，是一个人身安全在外交上毫无保护的noc？”

“是illegal才安全呢。”我无所谓地耸肩一笑：“我没有任何后台档案——只要我不松口，他们就永远别想知道我是谁。”

“你所谓的‘安全’是指你那些亲友的‘安全’，而不是你自己的‘安全’。一旦你被组织——”

“——你管的太宽了，Leo。”

“……”

“说说你的情况吧，”我强行中断了他对我毫无用处的担忧：“你潜入组织的调查目的和终极任务，以及你与日本警视厅的关系。”

“打击犯罪，搜集情报，信息交流关系。”他点上一支烟，给出一个言简意赅却内容空洞的答复。

以谎言回复谎言——等价交换，倒也互不亏欠。我看出了他的有意隐瞒，明智地放弃了刨根究底。

组织是大型的跨国犯罪集团，每一项罪行的等级都足矣达到威胁国民安全的级别，这明显已经远超日本普通警察的管辖范围——如果ICPO想要和日本警方合作，按理说他们应该去找日本公安才对。和一个普通的警部职员交换情报，这显然说不通。而如果说这是Leo自己的决定，难道他没有经过上报批准吗……这未免太业余了。况且就算他想要在警视厅找合作伙伴，也应当把焦点放在东京警视厅，而不是遥远的长野。

长野警视厅……

还好目前没有任何情报指明，高明哥哥与此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