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7

朱朝阳以为自己不会感到悲伤的，他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了。

他习惯了周春红会忘记自己的生日，习惯了朱永平只会在期末得第一名时，才会对自己分出一丝爱意，习惯了同校同学对自己的欺凌，习惯了朋友严良事事以普普为先，习惯了朱永平宁愿对着哭得歇斯底里的王瑶劝说：“还会有孩子！”，也不愿对一个刚刚经历死亡的自己安慰，甚至劝说自己要原谅王立。

他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成为朱永平与周春红两人互相伤害的棋子。

就像周春红强迫自己喝热牛奶，却永远不会顾及自己的反抗与疼痛感受一样的习惯了。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办法习惯。​

“我都知道的，妈，”​朱朝阳听见自己的声音漂浮在半空中，使得灵魂与身体分离开来，他窥着周春红讶异表情上恐惧的细缝，内心饱含恶意：“当初是你先提的离婚。”

“明明是你爸先……”​周春红迫不及待地大声反驳，下意识地想要用声响压倒些什么，倚仗着大人年长的先天优势：“你什么都不知道！”

朱朝阳看着她想，［那我还不知道什么呢？］

朱朝阳静静地看着自己母亲，就像看一朵明明已经趋近枯萎，但仍旧试图用浓郁香味掩盖腐败势头的木兰花，那朵花假装自己仍然具有能够在高枝上盛气凌然、理所应当地俯视众生的权利，却忘了人们看得到它花瓣上泛黄的痕迹。

它具有跌落成为尘土结局的暗示，可仍旧自欺欺人地不愿接受。

“我听见声音了，”朱朝阳对着周春红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地、甚至语调里面还带着一丝诚恳意味，似乎在完美秉承着他们‘做一个诚实孩子’的旨意，举出新的例证：“那时候，我见过王阿姨，也见过马叔叔。”

“我真的什么都知道的，妈。”

周春红瞪大了眼睛，她愣愣地看着病床上的朱朝阳，终于抵抗不住，选择慌不择路地逃出了病房。年长女人在门口回头看向自己儿子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可怕的魔鬼，那个魔鬼掌握着这个腐烂家庭里面所有人的秘密，但仍旧以一种平静的、甚至是旁观者的态度，冷眼看他们在自己面前涂脂抹粉，然后上场配合着他们地演绎那一出出悲欢离场。

朱朝阳想［何必呢？］

［你不能要求一个孩子能够毫不费力地在各种场合里面成为你们所需要的、所喜爱的玩偶，又要求他们全然不知世事、品性天真烂漫。］

［太过贪心不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朱朝阳在手上把玩贴着有红富士标签的苹果，思绪漫无边际地漂浮在半空，冷眼将自己短短的十六岁过往，重新回忆一边，然后得出一个让自己感到悲伤的结论：他没有被任何人偏爱。

书上的言论与现实生活并不相符合，朱朝阳是个聪明人，他很早就懂得将生活与书籍区别开来，在牢牢掌握书里知识的同时，学着如何在人际关系中（确切地说是在他所爱的人里）掌握一切，如何让自己得到心里所需要的东西。

可他终究还是个孩子，一个在校园琉璃塔与简单社会关系中生活了十六年的孩子，一个缺失亲情与友情、同时又渴望他们的孩子。聪明的孩子现在很快理解了在试图掌握什么的时候，必须拥有与之对应筹码的道理，所以，他才不可抑制地在这一时段里感到悲伤，那种由心脏位置传到脑里的悲伤。

“是的，我已经听说了朱朝阳的事情，这的确很不幸，”门外传进声音，确切地来说，是在门口位置传来了张东升的声音：“但他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我特地来这里找他。”

男人的词句清晰，言辞里毫不掩饰对朱朝阳的夸奖之意，将自己到来的原因与目的一字不漏地传给病房里的人，那是一种坦白，也是一种示好，更是一个渴望靠近的信号。当然，男人话语里面最后的、最为深层次的潜台词，朱朝阳是在他与张东升正式一起生活长达十三年之后的一个下午，他才领悟。

但现在，朱朝阳冷着眉目与戴上金丝眼镜、笑眼弯弯的张东升打过招呼，而后简单地将眼前坐在病床右侧的张老师扫视一遍，便将视线移开，定眼于自己手中的苹果。

“朝阳是想吃苹果吗？”张东升毫不在意眼前人的冷淡，狼崽子从来都不是容易接触的对象，但张东升已经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老师可以帮着你削皮的。”

“张老师很无聊吗？”朱朝阳用看似询问的语气开口，抬起头朝着张东升一笑：“您是有什么事情来找我吗，张老师？”

“老师的确很喜欢聪明孩子，”张东升起身，伸出手试探着将朱朝阳手里把玩的苹果拿起，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张东升抬头就能看见朱朝阳嘴边的小黑痣，近到朱朝阳能瞧见张东升耳朵轮廓上的一层浅粉色。

“是需要水厂钥匙吗？”朱朝阳开口，带着青少年独有的好奇意味，而后惊奇地发现张东升的耳朵颜色逐渐加深，他的心里上浮起些许疑惑，但仍按照脑海里的理性推理：“王立的尸体还在里面，不是吗？”

“不，”张东升将身体侧开，拿过朱朝阳手里的红富士苹果，从抽屉里面抽出一把水果刀，然后移动椅子往垃圾桶靠了靠：“朝阳同学稍微等一会，这个苹果就可以吃了。”

朱朝阳定定地瞧着坐在椅子上面安静削苹果的张东升，想要看出他的意图，无论是什么样的意图都好，对于钱财方面的、情感方面的又或是单纯的杀戮方面意图。

但他看不出来，那个纤瘦斯文的男人姿势乖巧地坐在椅子上面，神情专注地削去沾有腊膜的苹果皮，他的动作很稳，长长的苹果皮接连不断，很快，一整个苹果就削好了。

“尝尝？”张东升将已经露出白色果肉的苹果递向朱朝阳，带上笑意：“看起来，我削苹果的手艺应该还不错。”

朱朝阳瞧着张东升的手，一瞬间脑海里闪过无数的画面：尖头钢筋上的锈尘、王立暗红的血液、混合碎冰块的水滴、黑色的手机、闪烁白光的水厂……

“谢谢张老师，”朱朝阳接过苹果，抬头看向朝自己微笑的张东升：“老师想要吃苹果吗？我们可以分一下的。”

张东升摇头拒绝，然后满意地看着朱朝阳吃下苹果，低下头将刀复归原位，又伸手将黑色背包里面的习题与资料拿出来，起身放在病床放置柜上：“记得看看，那个数学竞赛含金份量还不错，考虑一下。”

“嗯，”朱朝阳嚼着苹果，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句，张东升看了又看，在心里感慨着终究还是个孩子，便也不再多说，推开门，走了。

朱朝阳听着脚步声已经远了，停下咀嚼动作，抬头将手里还剩大半的苹果放在放置柜上，然后毫不犹豫地起身去病房厕所，将嘴里的苹果吐地一干二净，再回去，将刀与苹果拿到厕所，一小块一小块地削掉。

朱朝阳很有耐心，等到接近于苹果核的位置才停下动作，草草用嘴啃去残留的果肉，吐出去，喝水清洗掉口腔里残留的果渣后，才踩下冲水键，再检查过一遍，走出去将苹果核扔在垃圾桶，把刀放回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