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蝉戏中人

洄梦【闲谭+1】“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伊然独自一人落座于大堂角落，一颗心扑在那头戴如意冠，身着鱼鳞甲的虞姬身上，听戏听得如痴如醉，仿佛对周遭卸下了防备。一折纸扇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眼前，视野中的戏台为三两隽永诗文所取代，锦翠罗衣，暗香盈袖。伊然并不气恼，反而勾出抹清浅笑意来，迎上对方异色瞳眸递来的探寻目光。“我们又见面了。”按理说后台是不许外来人等入内的，但这二位，戏班众人早已见怪不怪，姬别忆更是特意等候着二位。“今日也多谢伊大小姐和福公子捧场了。”“姬老板太客气。”伊然在言辞上不会使些无用的花架子，当下便将来意和盘托出：同伊家交好的南京官员下月上京，他又是个顶爱听戏的，伊大小姐于是思量着请现下最有名的角儿姬老板来唱一出堂会。她始终面带微笑，字字句句礼数周全，教人不好推拒，姬别忆再三思量终是接过请帖，应允下来。他们谈话没有规避他人，话音刚落，后台内的气氛陡然一变，议论四起。就连福公子的神色都凝重了几分，姬别忆仍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曲终人散，秋风穿堂过，偌大的屋室静极，冷极。两人的目光在镜子里相碰，却谁也看不透谁。“你自己最是清楚，早年落下病根后，一入秋嗓子就不顺畅，你如何能接下这桩差事呢？”“我先前欠下她一份天大的人情，此番也不好驳了她的颜面。离堂会尚有月余，想来嗓子应是能好的。”“若是不能呢？你想过没有？”姬别忆不温不火的态度教人上火，他扳过对方肩头连声追问，非要个答案不可。“若是不能——”纤纤丹蔻点在他胸口处，力道由轻渐重，他从对方眸底窥得一抹真真切切的笑意。月余光阴在飒飒秋风中杳然无踪，落叶一轮接一轮，转眼间便到了唱堂会的日子。伊家上上下下都没个空闲时候，大小姐更是亲自将往来宾客迎进门，无论尊卑皆以礼相待。里厅有伊父和京城的莲将军陪同南京官员讲话，倒不用她出面。“咦，怎么没见着福公子？我明明亲手把请帖交给他了。”眼看席位快要坐满，伊然站在门外踮脚张望，依然不见那位别着翠羽的混血公子。“许是路上耽搁了，要不我替大小姐看着？大小姐赶紧进去吧，将军正找呢。”“也成。”伊然不放心地又叮嘱几句，这才快步离去。还未行至堂内，她在廊下就碰见了步履匆匆的将军，他面上的冷肃更甚于平日，见到她才稍稍和缓。“谁又惹我家将军生气了？说与我听听？”她悄悄捏了捏他的手心，他倒好，明目张胆地把她揽进怀里，再往柱子后的阴影里一靠，非要向她讨吻。“多大了，还跟小孩似的要糖吃。”横竖是在自己家里，这会儿大伙十二分精神都在戏台上，无人注意到这方僻静的角落，她也就顺着他的意覆上一吻。“你宠的。”他把头埋在她颈窝出亲昵地蹭，说着笨拙的情话，饶是如此仍没能避开她的问询。再次相视之际，伊然却是没了笑闹的心思，捧起他的脸正色道：“莲华，你说实话，你们谈什么了？”莲华瞧着凝在她眼底的忧虑，以同样严肃沉静的口吻回道：“你不必参与进来。”“无须你替我谋划什么，我定能护你周全。”仿佛知悉她会说什么般，他抢先一步开口，将生意场上巧舌如簧的伊大小姐堵得哑口无言。他心疼她肩负重担步步为营，她又何尝忍心让他承受所有苦楚呢？只是以莲华的倔脾气是断不会松口了，她只好作罢，另寻他法。忽而锣鼓弦乐齐响，一声唱腔清丽婉转，把现场的气氛推向高潮。伊然连忙绕到正面的坐席，恰好瞥见翻飞于虞姬掌中的剑花。眸光交错间，她恍惚觉得那戏台上的是真虞姬，跨越千百年岁月，再度活了过来，一唱一叹皆是道不尽的情。一折戏文演绎的是或短或长、或悲或喜的人生，也像一场不会醒的梦。她的心被引了去，竟不知谁才是戏中人。“人这一生，莫不是一场空梦罢。”“你又怎知，眼下度过的人生不是你做的一个长梦？”莲华替她拭去不经意滑落的泪，笑叹她入戏太深，她反驳说是姬老板唱得太好，怪不得她。“是，他唱得真好......”他眯着眼看向戏台，直到姬别忆离去都没有收回视线。一袭白衣胜雪，花香疏影绣于袍角，携万顷天光而来的正是伊然久寻不见的福公子。他刚踏上廊下石阶，却被等候在此的将军拦住了去路。莲华将手里的残花掷在两人之间，闪烁危险讯号的血眸令人联想起某种野兽的双瞳，“我竟不知你何时学会了唱戏。”纵使嗓音再相像，终归还是存在细微的差别，他虽然没听过几场京城名角儿的戏，可这刻在骨血里的声音定不会弄错。“今日的戏，将军可还满意？”福公子迈步踏入阴影里，与莲华相对而立，眉间柔柔笑意巧妙地化去对方毕露的锋芒。若非伊然偶然撞破两人对峙的僵局，说不准明日就会从伊府传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她迟疑着挪到莲华身边，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移，“莲华？福公子？原来你们......认识啊。”“伊大小姐......别来无恙。”眼看莲华无比自然地揽住她的腰，福公子折扇掩盖下的笑容有一瞬间破碎，注意到这点的莲华笑意更深。“今日的戏真让人拍案叫绝，还以为福公子会错过了呢。”话头就此跑偏，伊然与福公子旁若无人的谈论起戏文来，莲华心里顿时打翻了五味瓶，有些蛮横地扳过她的脸，“夫人不是要去前厅？怎地又折回来？”伊然方如梦初醒，抓住他手臂急道，“是你送我的发饰少了一只，就是那个鎏金的蓝蝴蝶！我过来这一路都没找到。”“莫急，你再想想落什么地方了没有，我们分头找一找。”莲华的好脾气堪堪维持到她走出两人的视野，转眼又端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福、公、子？你倒舍得告诉她真名了？”“高山流水，知音难寻。”福公子恋恋不舍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颇为遗憾地叹道，“不过，没查探清楚你同伊家结亲，确实是福某的疏忽。”“呵。”莲华扯出一抹凉薄的笑，走到福公子身边时故意重重撞上对方的肩膀，“就算是佛爷，也休想打她的主意。”莲华原想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谁曾想现实与理想背道而驰，反而招来了大麻烦。将军府的书房内新置放了一台留声机，某位不请自来的公子正和着唱片里的曲儿咿咿呀呀地唱，搅得莲华心烦意乱，做什么都不得劲儿，长桌另一头的伊然却是好整以暇地翻阅文件，对比鲜明。莲华将长腿搁在桌上，枕着自己手臂打算闭目养神，不到半分钟这个计划便宣告失败。甫一睁开眼，就瞧见福公子冲他一扬下颔，挑衅意味十足。莲华当然不肯示弱，随意抄起手边的物件扔了过去，对方从容不迫地用袖子兜住了茶杯，再一转身，当即接上了方才被打断的动作，气息更是丝毫不乱。“昨儿我好像忘记问你们的关系了。”这头正斗得起劲儿，那头的伊然忽然抬头望向二人，福公子随即不动声色地把茶杯放回桌上，莲华生生止住要将书扔出去的势头，反手将其推进身后书架的空位中。见面就呛声的两个人，这时倒是颇为默契地装作无事发生。“是表亲兄弟。”“不熟。”任福公子再八面玲珑，也接不下这话茬，虽说沉默是金，眼下他宁愿拿金子换美人一笑。“可我觉得你们关系很好啊。”“？”“！”伊然无辜地眨眨眼，不理解他们为何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啊，我又想起来个事儿，我与你们都是在傍晚时分偶遇的，恰巧你们都解救我于窘境之中，也算是种缘分？”伊然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全然不在意他们的关系是否真的那么好。在没有明显利益关系的连接下，她向来不太关注这些细枝末节。莲华与福公子面面相觑，均从对方眼里读出同样的无奈——是孽缘才对吧。“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这一切不过是被安排好的戏码罢了。”之后福公子向莲华提起这段对话，如此总结道，而莲华意外地没有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