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春天的路口等你

他坐在顾七七隔壁的桌子旁，侧头看了她很久。

他跑过来冲顾七七笑，说:“别走哈，你等一等”。

然后跑了。

半个小时后，他气喘吁吁地背着一个吉他跑上楼，他把吉他放到顾七七面前，问：“还认识它吗”？

怎么会不认识……

玫瑰木的琴头，被磨掉漆的弦，那把吉他曾跟着顾七七跌跌撞撞行遍了整个青春。

他笑：太板扎了（云南方言，太好了），完璧归赵！

然后非要和顾七七握手:“谢谢阿姨，我从那时候开始唱歌，现在勉强算是个歌手了”。

顾七七用力回握:“应该谢谢你才对，谢谢你当年和我做的那个交易，并且保密”。

他微笑:“其实，你当时不拿吉他来换，我也会把那只熊好好地交给朝天椒的”。

顾七七佯装生气拍桌子:“那你他妈当时为何还把我吃饭的家伙给收下了”？

他大笑:“你那天两眼血红凶神恶煞般，我还是个小孩子啊，哪敢拒绝你啊……”

顾七七岔开话题:“朝天椒当年给你写过情书是吧？她曾经很喜欢你吧”？

他敛起笑意，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我也……挺喜欢她”。

他说：“可那时太小了，我也……唉，你懂的”。

他轻轻拨弄着琴包的拉链，说：“小熊是偷偷还给她的，怕人看见了说闲话，连我一起孤立了……她抱着小熊在地上蹲了很久，眼睛是闭着的，没和我说一句话”。

他笑：“一直想找朝天椒道个歉什么的，阿姨，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顾七七摇摇头：“不必了，你长大了，她应该也长大了”。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生如逆旅单行道，哪有岁月可回头？

顾七七将吉他抱起，熟悉的音色，熟悉的触感。

“当年，朝天椒想让我给你弹一首曲子的”。

“这份迟到的生日礼物，今天我来帮她补上”。

“想听什么？郑智化的《生日快乐》吧”。

顾七七没有料到另外一个故事的走向，会突然急转弯。

那个春节过得很快，眨眼间人群就能散去，没有拥抱也没有送行。

各位保重，各自珍重。

树姑娘走得很晚，很罕见，她这次几乎拖到了公共假期的最后一天。

事情很现实，那么多天，张伟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看也不看一眼。

张伟离他越近耳朵越红，她却面不改色没什么反应，只是顾七七发现，没当张伟靠近，她的呼吸就会变得很轻，越近越轻，有时几乎暂停。

眼睛绝对瞟都不瞟一下的。

顾七七深知拔苗助长有多害人，这么微妙的因缘种子，是枯是荣，让它自己生自己长吧。

话虽这么说，终究还是没忍住。

树姑娘辞行前，顾七七没忍住问了一句:“除夕那天唱歌的人，还记得吗”？

她的呼吸轻的几乎暂停，她不点头也不摇头，良久。

出租车司机在催，天色不早了，该走了。

顾七七拉住树姑娘的包，说:“要不你留个联系方式，我替你转交给他，你们可以互相了解一下，从朋友做起嘛……”

她一秒钟都没犹豫，拨浪鼓一样地摇头。

树姑娘走之前只问了一句话:“明年除夕我可以来吗”？

顾七七反问她:“联系方式可以留给他吗”？

她的嘴唇都快咬出血来了，年纪轻轻，哪来那么多纠结顾虑。

顾七七把她的肩膀扳向车门方向，背后轻轻推了一下:

保重，再见。

初春的时候，他一屁股坐到顾七七旁边。

没等顾七七惊讶的叫出来，他摸出一盒烟，自己点上一根。

没等顾七七抬手打落那一明一暗的红，他先开口了。

“我找到树姑娘了”。

他说:“答应我，听完树姑娘的故事之后不要讨厌她”。

他说:“我终于找到树姑娘的那天，她正从一辆三轮车上往下卸货，整整一车的大米，她一个卸下来的……”

树姑娘是化名。

没有什么连锁企业，也不存在什么豪门。

树姑娘从事的的确实餐饮行业――她在学校里卖饭，也做饭。

树姑娘生活在北方的一座老城。

她攒工资，足足攒上半年，攒够了盘缠，几身衣裳，供她去一趟远方。

不是去旅游，而是去过几天有家的日子。

她是孤儿，没有过生日，没有过家，一直都是一个人长大。

树姑娘特别，她每年最大的期待，不过是一个除夕。一整年的等待和准备，都只为除夕一次团聚。

有温度的，童话一样的。

每年的积蓄只有那么一点儿，必须精打细算着花。

衣服是一件一件攒的，鞋子也是，都是反季打折时网购的。

要攒，也要藏，不然她攒够了衣服，也攒不够踏上这段旅程的心力。帽子是必须戴的，为了掩盖头发的油烟味。

一件一件地攒衣服，一支一支地攒眉笔，她躲在幽暗的宿舍里，比着杂志学化妆，上百次的摸索，只为描绘出梦中的自己。

她每年出发前去一次美容室，狠心地花掉几百块钱，洋娃娃一样，似乎是换了一个人。

大家都爱她，夸她神奇，一切都美得像一场梦，她也深爱着梦中的自己。其实她心里面明白，她每年只有这一次机会被所有人喜欢，每次只有一个多星期。

是美梦总会担心醒，就像童话里一样，过了午夜十二点，所有的魔法都会消失。

她必须悄无声息地离去，不能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树姑娘这算是撒谎吗？细细想，关于身世和经济状况，她只字未提，留给人的只是一个误会的印象而已。

张伟说:“七，你开始有点儿讨厌她吗？你会觉得她虚荣吗”？

顾七七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

张伟在树姑娘所在的城市停下，找了一份临时工作，小饭馆里的服务员。

饭馆离学校不远，张伟每天都会去那个食堂，偷偷看她一会儿。

张伟看着她被同事讥讽:“看这衣服新的，咱们食堂还出了个平面模特呢……今天没去取快递吗？今天没买名牌大衣吗”？

树姑娘不言不语，看来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奚落。她唯一的应对方式就是不停干活，仿佛忙碌起来后，一切杂音都听不见。

张伟说，干活时的树姑娘素面朝天，没有除夕时好看，丢在人群中绝对是不起眼的那种普通……

他看着他一个人卸货，又一个人蹬着车子去进货，一个人做贼一样地去取快递，一个人收工回寝室，肥大的工作服在身上晃荡，快递包裹抱在怀里，她走路是低着头的。

他说他越看越心疼，每天都要拼命抑制住想要冲上去喊她的冲动。

喊了又能怎样，他并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张伟没去打扰树姑娘的生活，但事情终究还是打翻了一地。

张伟工作的小饭馆卖北方面食，那天他把笼屉端到门口，盖子一掀开，就有路人被吸引过来，那人问:“老板，馒头怎么卖”？

隔着升腾的白雾，他看见树姑娘扶着三轮车站在前面。

短短的几秒钟后，树姑娘转过身去，扶着车子走开。

他冲出店门去追她，笼屉猛地被撞翻，雪白的馒头滚落一地，瞬间沾满泥沙污垢。

他想喊她，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什么都喊不出来。

树姑娘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停，一声声喇叭响起，她却什么也听不见。

她推着车子，径直走在晚春的街头。

车流里逆行，渐行渐远。

……故事悄悄的结束了，仿佛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