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杨子亦,我将告诉你,我的故事。
恬静的月光冰封在坚硬的土地,那是否有关无意,无人再提起。
所以抱歉,人生的痛苦不是一蹴而就,我们的故事也充斥着聚散离合。
亲爱的,在这冗长的寒夜你不要哭泣。
——
我第一次知道身上的枷锁,或许在哪年的哪天,我记不清了。我只能看见老者的嘴唇开开合合,我无意抬起头,他浑浊的眼睛直视着我,却意外地传递出宁静和淡然。
我突然通明——命是固定的。我不死,自然有人替我去死。
舌尖无意抵上口腔,我居然感受到一丝冰冷的锈迹。我尽力压下,却发现只能嘶哑地开口——
“别让她去,我来就好了。”
我只看见母亲的泪水糊了满脸,拼命摇着头,好像在无尽地呐喊着“我来”。
没关系的妈妈,活下去我是杀人凶手,如果这样,我宁可肃穆而沉重地死去。
那我依然是身轻如燕。
——
我看着满墙带有笔印的符纸,突然联想到自习课上惟妙惟肖的草稿。但我已经很久没有去学校了,母亲如临大敌一般把我禁锢在她自认为的安全区内,只有小雯她们几个来的时候我才能趁机喘息。
我突然笑了,好像她站在我面前。那样温暖那样热烈那样,天真。我阖眼,眼泪漫溢,轻轻滑落出一道水痕。
小雯,答应我,永远幸福。
她笑着说好。
——
手机无助地振动,已经成为我最新的梦魇。父母开始四处筹钱,然后任性地投身于各个寺庙之处。
嘶吼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房间,一遍遍贯穿在头脑之中,只有我能听到。或者说,只有我意识到命运的可悲。
我和宋子酆坦白了一切,不管他信不信,我们都无能为力。他没说什么,竭力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看着指针一点点逼近最后的期限,我踢倒脚边的碧绿啤酒瓶,淡黄色的液体缓缓漫延,汇成一条无助的河流。
没关系亲爱的,人固有一死,或轻于泰山,或重于鸿毛。
——
母亲不再固守自己的执着,一次次的撞破南墙似乎终于强迫她认清了所谓残酷的现实。她开始放我自由,无所谓我的去处,活着回来就好。
只是仍旧徒劳地挥霍她那所剩无几的余额。
没关系的,这么做她开心,那就去吧。
我还是没有办法面对小雯,无论她在哪里。一股似惊恐似歉意似痛苦似留恋还保有一丝傲气的感觉往往包裹住我,我从来没和她说过这些。如果真相如此沉重,开口便是又一次的谋杀。
小雯,我从没说过,但,你知道的,你知道我爱你的。
——
惊恐的目光突然投向母亲,一片熟悉的扼喉感扩散进身体。我不可抑制地呼吸粗重,瞳孔意外地皱缩,传达出了然。
是了,今天就是了。
于是那潜移默化形成了留恋。
我抑制住无法自控的手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只剩下一片哑然。我逼迫自己一定要说点什么,话还没出口眼泪却最先到达战场。
于是我颤抖着吐出——“爸妈,我爱你们。”
——
他们还是放我出去了,父亲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他伸出手扶着母亲,她绝望地将头埋进双手的温暖之中。我打开门,刺骨的冷风和母亲的话语一起飘过来,将我的画纸吹的哗啦哗啦直响——
她说,走吧,孩子,去吧。
早点回来。
我走下楼去,头顶似乎依旧传来母亲的抽泣。我拿出手机,小雯发来消息,她说我们应该先去画廊看看。我嘴角不住地上扬,只是发了好。收好手机,我敛下眸子,只是意识到自己永远也去不成那个画廊。
小雯,对不起,还是把你牵扯进来。
答应我,别哭好吗。
——
她在我身边一跳一跳,我伸手摸摸她的头发,隐晦却极尽贪婪地享受着手指残留的香意。她抬起头,我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落寞。我没说话,因为无论怎样,以后我都不能在她身边,有些苦痛也只能她来承担。
也许,我依然幻想护她周全。
但那太晚了。
我只来得及将她护在身下,天地似乎倒转,万物一片黑暗。耳边除了长鸣的尖笛,就剩下她沙哑的哭喊。我暗自答应她,却只能无力地违背誓言。恍惚之间,我瞟到她头上的血迹,我拼命抬起手,她紧紧握住,我呼出一口浊气,终于闭上双眼。
——
宋子酆穿着滑稽的无菌服,一步一步慢慢踏进icu。“替我,照顾好,他们,和你。”我长长舒出一口气,不管不顾地呼吸着。只是很痛,无所谓哪里。
他缓慢伸出两根手指,凝重而严肃地点向自己的额头,向我这边倾斜。我裂开一点点嘴角,传达出安心和信任。
剩下的事,就全都交给你了。
我闭上双眼,只是不愿吐出最后一句话。催促的声音一遍遍传入耳中,我突然莫名生出一丝留恋。一滴泪悄悄滑落,左眼流入右眼,滚烫而又冰冷。
我百年以后,她有喜事,记得告诉我。
宋子酆没再看我,转过头去一语未发。我注意到蓝色的帽子下冒出来斑斑星点,肆意又张扬地挺立着。
“照顾好,自己。”
他沉默着点点头,这算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
诗苑搀扶着母亲一同进来,母亲已经哭得直不起腰,双眼火热却绝望。
妈,别哭。
一颗颗眼泪顺着脸颊掉到地上,聚成一摊,张牙舞爪地向外四散。诗苑一手扶着母亲,一手吧嗒吧嗒地抹眼泪。我还没来得及蓄力开口,她却抢先一步。
“你放心好了,之后的,我们都照顾着。”
我自是放心的,她从不会食言的,只是我仍旧想嘱咐一句——
“你们,要好好活下去。”
诗苑聪颖,自然明白我未出口的半句暗藏着什么顾念。她刹那间严肃,如同宋子酆那般,慎重地接下了不那么高尚的使命。
——
母亲仍旧说不出来话,只是一遍一遍地攥紧我的手,又松开,再握紧。她的手掌已经湿润又黏滑,但还是不肯放手。
我再一次尽力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即使里面藏着无尽苦涩。诗苑意识到什么,用眼神向我示意,之后便悄悄退了出去。
我知道,她去找小雯了。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苟延残喘多久,但至少要尽力活到她平安到来。
小雯,我很想你。
——
父亲依旧踏着熟悉的四方步,只是微微扰乱的步幅出卖了他慌张的内心。他一向不喜我脆弱示人,我暗自咽下嘴里横生的血迹,拼命用眼神传递出坚毅。
他意外地擦擦眼睛,我看见他的手紧紧攥着母亲,直至指节发白。“儿子,哭吧。”他吞下未出口的另外半句,我竟然瞬间了悟。“几十年后我们再相见。”
我一寸一寸挪动沉重的头颅,听见机器发出尖锐且刺耳的轰鸣。我用尽所有气力祈求无望的寿命,终于小雯赶来。没来得及包裹的纱布肆意飘洒,我抬起手,她瞬间会意。指尖冰凉的血迹碰到了我的手心,我缓缓开口,只来得及说——“别哭。”
我已经很微弱很微弱了,甚至扯不出那极其渴望的三个字。我能感知到自己的灵魂正在慢慢消散,一点一点飘浮,然后升空,最后消散。小雯执意捏住我的指尖,一粒灼热的泪滴落下,我通身好似炙烤,又满身寒凉。
我看见宋子酆蹲在门外,黑色的鸭舌帽压得极低,灌满压抑的气息,还有数不尽的向下滚落的泪。我听见母亲无奈的抽泣,父亲的眼神一次次涣散,又总是凝聚起坚毅。他没再握住母亲的手,手指狠狠嵌入手心,通红近要滴血。母亲靠在他的手臂,将他的手臂哭得泛白。我将目光落在小雯身上,她仍旧拉住我的手,眼泪在眼眶一圈圈摇摆,我却再也没能感受滚烫。
小雯,你知道的,我爱你。
我最后一次回归尘世,将目光投向诗苑。她轻轻捂住嘴巴,清冽的液滴顺着脸颊轻轻滑落。她缓缓抬起眼,又一次凝重地望向我,我竟然品出了一丝哀求。但一切都太晚了,她还是如宋子酆那般,再次答应了我这个无望的请求。
——
我呼出最后一口气,轻轻闭上双眼。父亲温热的掌心覆盖在眼睑,我最后一次感受到温暖。
小雯,我知道你会坚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