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章 晚安，我亲爱的人（二）

“彼得，你在吗？”电话接通，亚历克斯长舒了一口气。

“你谁呀？脑子TM进水了吧，这么晚打电话。”彼得明显还没清醒过来，说话嘟嘟囔囔地，带着被叫醒的怒气。他以前从没有用这种语气跟亚历克斯说过话。

“你醒醒，我是亚历克斯，你妈的车能借我用用吗？你开出来，接我一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后传来啪嗒一声轻响，紧接着响起交谈的声音。

“妈，你醒了，我，我没出声。好，我知道了，马上就睡。”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听筒里终于又传来了彼得刻意压低的声音，“兄弟，对不起，我，我出不去。”

一阵嘻嘻索索的响动传来，彼得的声音更低了，“我现在躲在被子里跟你说话，我要是敢大晚上偷开我妈的车，她会打死我的。”

“算我求你了，我现在离你家不远，你只要把我送到布雷顿站就好。好兄弟，就帮我这一次，行吗？”

彼得又沉默了，很快电话被挂断，不多时，彼得发来一条短信，写着“我妈来了，对不起”。

少年叹了口气，他实在想不起来，自己还有哪一个有车的朋友，能到这个鬼地方来，接他一下。

一阵风刮过，李慧打了个哆嗦。亚历克斯解开了外套，把她往自己怀里揽了揽。李轻轻搂住了男孩儿劲瘦的腰身，少年整个人都僵住了。一股麻酥酥的电流从她的手指尖瞬间传遍了他的全身。他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亚历克斯缓缓低下了头，李慧整个人都埋在了他的怀里。

“冷，”她说。

亚历克斯裹了裹包在李身上的外套，“这样呢？”

李慧抱紧了少年，她仰起头来，眼神迷离。突然，她笑了。

“卫凯，我们回家好不好？”

少年愣了一下。

“我们回家吧。”她依然在微笑，可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

亚历克斯想要擦去她眼角的泪水，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他挤出一个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该赶紧回家了。

站在这里等下去不是办法，三个路口也并不是很远的距离。亚历克斯给李慧带好了防风服的帽子，遮住了她亚洲人标志性的黑发和大半面孔。

深夜的M区，不是亚裔女人该出现的地方。

少年一面走，一面四处张望，两个人很快经过第一个路口。

这是一条小巷与主路交汇而成的丁字路口。昏暗的路灯下，隐约能看见巷子里有两个黑影。亚历克斯心头一紧，暗自握紧了拳头。

未到近前，就听见巷子里传来女人暧昧的呻吟声，紧接着，一个低沉而古怪的男人的声音响起。

“别走啊，漂亮小伙儿。”

两个黑影紧贴着连在一起，就像一只直立起来的巨型蜘蛛，挥舞着它扭曲的八条腿，跌跌撞撞地往巷口靠近。女人的呻吟声更加清晰了，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异常刺耳，简直能够穿透人的大脑。

“你就站在那儿，别，别走。”男人一边说话，一边喘息着，“看着我好好儿折磨这个烂货，我给你钱，钱！”

亚历克斯搂紧了李慧，加快了步伐，小跑了起来。男人发了疯一样大声笑着，推着衣衫不整的女人一直追到了巷口。他用他那含混的南方口音，在他们身后，拖着长腔叫嚣着，“别走啊，看看我，我给你钱，好多好多的钱！”

“小伙子，一起试一试啊，我不介意的，两个人一起才带劲，太带劲了！哈哈哈……带劲啊……”直到快要走到下一个路口，那低沉而古怪的声音依旧回荡在空荡荡的大街上。

“下个路口左转。”亚历克斯放慢了步子，低头看向李慧，她正喘着粗气，脚步都有些凌乱了。一个没留神，他被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在地。李慧本来就站不稳，被亚历克斯一拽，直接坐在了地上。

黑暗中，一只骨瘦如柴的手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李慧的脚踝。她吓得尖叫起来，一脚蹬在那只手上，从地上跳起来，扑进了少年怀里。

亚历克斯也吓了一大跳，他揽住李慧，把她挡在了自己的身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亮了屏幕。借着手机屏幕淡蓝色的微光，他总算看清楚了。

地上坐着一个人，瘦得就像一具骷髅一样的人。他裹着一条破绒毯，身边散落着一地用过的针头。

他用一只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趴到了地上，另一只手肘撑着上半身，像一条被蠕虫一样往两人跟前爬。亚历克斯一脚踢了过去，这具活着的骷髅哼哼了两声，抬起头来。

他高耸的颧骨几乎能够刺破皮肤，他一只眼睛已经失明，原本深绿色的瞳孔上蒙了一层白色的翳，另一只眼睛也快被眼屎糊住了。

“有药吗？给我吸一口，让我做什么都行。”这个人的声音听上去已经不像个人类了，他在费力地喘着气，喉咙里的黏痰随着他的一呼一吸不住地发出响声。

他还能做什么呢？这个人，离死不远了。

亚历克斯拉过李慧的手，拽着她，继续往前走。快要拐过第二个路口时，李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黑暗中，那个更加黑暗的影子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他还在等待，等待那个永远也不会出现的，能给他一口药的好心人。

走过第三个路口，亮着灯的地铁站就在不远处。亚历克斯注意到，附近徘徊着几个熟悉的身影。他扭头看了看李慧的帽子，戴的好好的，从正面看，基本看不到脸，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少年停下了脚步，一把搂住了李的肩膀。他低下头，贴在她的耳边小声说到，“快了，别害怕，你不要出声，一切有我呢。”

李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抬头看向亚历克斯，少年轻轻按住了她的脑袋，“别抬头。”

话音刚落，一个套着厚卫衣，牛仔裤裤脚踩在脚底，带着大金链子的家伙走了过来，一拳打在了亚历克斯的胸口。

“你小子，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来人操着一嘴西班牙语味儿的英语。他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少年。很快，四五个差不多装扮的家伙凑了过来。

“这谁啊？”有人问道。

“以前跟着老大混过，那小子，鬼精鬼精的，我跟他玩儿骰子从来没赢过。”

“好久不见，你小子发达了啊。”所谓的老大笑着捏住了亚历克斯的下颌，晃了晃。

“你新马子？”他开始拿眼角瞟向李慧。

亚历克斯搂住李慧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对，我马子，送她回家，还得请老大行个方便。”

老大并不接茬，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叶子烟，接着，周围的小弟就有人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烟。

“我听说，你找了个糖妈？看看，这穿的就是不一样了啊。”老大扭回头，冲着身后的小弟们说话，一群人立马哄笑了起来。

亚历克斯攥紧了拳头，脸上却依然挂着笑容。

“怎么，是糖妈不要你了，还是你拿着糖妈的钱，又泡了个新妞？”

“让我们看看这个妞呗，要是漂亮，你也孝敬孝敬老大我，我给钱，双倍！”

那人说着就动手去掀李慧的帽子，亚历克斯一把推开了他，紧接着一拳挥在了他脸上。老大的鼻血顿时喷了出来，往后倒退了几步，马上有人从背后扶住了他。

“给脸不要脸！兄弟们，给我上！”老大一抹脸上的鼻血，几个踩着牛仔裤的家伙们一拥而上。

亚历克斯跟这几个流氓厮打在了一起，还要顾及身后的李慧，很快就招架不住了。有人趁乱扯下了李慧的帽子，坐在一边儿抽烟看热闹的老大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亚洲娘们！亚洲女人最有味儿，亚历克斯有福啊！”

李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跟人撕扯在一块儿的少年，酒顿时醒了一大半，她倒退了几步，从上衣兜里摸出一直带在身边的防狼喷雾，逮着一个人就照眼睛喷了上去。

被喷的家伙顿时哀嚎着，捂着双眼，疼得满地打滚。

老大瞪着她愣了两秒钟，一下子乐了，笑得直拍大腿，“还是个辣妞儿，我喜欢！”

亚历克斯挣脱了束缚，拉过李慧，护在了身后。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响起，巡逻的警车路过。大约因为巴托雷姆站刚刚发生的帮派事故，警察们对聚众斗殴异常敏感，竟然有人掏出枪来，鸣枪示警。

听见枪响，除了捂着眼睛躺在地上打滚的那个混混，其他人一哄而散，亚历克斯拉着李慧，扭头向不远处的地铁站跑去。

直到坐上车，他的心脏还在一个劲儿地狂跳。李慧跑了几步，血液翻涌，酒劲儿又涌了上来。她开始打盹，不一会儿，就又倚在亚历克斯的肩膀上睡着了。

地铁一站又一站地驶离布雷顿，少年看着李安稳的睡颜，突然笑了。

他很庆幸，他们终于从M区跑出来了。

他从M区跑出来了。

那是一片沼泽，它会吞没所能吞没的一切。任何一个人，只要踏足那片土地，在那片土地稍作停留，就会被它抓住，一寸又一寸地吞下去。

很少有人能挣脱沼泽。

他们沉没，沉沦，直至堕入地狱。

李慧，少年揽住了她，轻轻托住了她从自己肩头滑落的脑袋。

他感谢她，感谢她把他从沼泽里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