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览旧卷（9）

令林宸没想到的是，到了晚上，怜公子仍然坚持要他念书哄睡，甚至早早就兴致勃勃地躺好，往林宸手里塞了一卷书，哪怕他看不见都能感觉到人灼热的目光。

林宸一时无语，轻轻捻了捻手中的书册。这卷书由一块轻薄柔软的绢布包着，里面的纸页并不锋利，边缘有着毛燥的纤维感，摊开模去还有一些凹凸不平的褶皱。这显然是一卷旧书。

“公子，我的眼睛看不见的。”

“我已经许久没有睡过好觉了……我不像其他人，他们都有家人，而我只和你亲近，你还不记得我了……”这声音听起来可怜兮兮的。

林宸心头一颤，虽然十分不理解怜公子提出的这个要求，但还是问道：“这是什么书？”

怜公子往前凑过来，仰脸注视着他，低声道：“是千字文。我记得你能倒背如流。”

林宸默了默，就在怜公子以为他要拒绝这个荒唐的请求时，张口慢慢悠悠地念了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朗朗上口的短句似乎有着哄人入睡的魔力，怜公子困了没有林宸不知道，反正他是困了。

他面对着怜公子躺下来，伸手轻轻盖住了眼，遮挡住烛火的光线，口中依旧不紧不慢地念着，“……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

他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肌肤被暖黄的烛光映着，像是一只剔透的薄胚白瓷盏被均匀的抹了一层蜜般，光泽诱人。怜公子悄悄睁开眼睛，目光从青年的脸庞上缓缓移动，最终落在那只压着旧书的手上，他喉结一滚，几乎是喟叹一声，良久才心满意足地阖上了双眼。

他感觉自己的胃一点点暖了起来、饱了起来，仿佛那里也有一颗心在鲜活地跳动着，一下一下地泵出温热的血液，泵向他的四肢百骸。

他已经和这种安定失散多年，甚至在一段度日如年的日子里，面前这个给予他安定的人曾一再拒绝同他相见。那个时候最坏的念头是干脆就抱着这个人一起跳江，总好过下半辈子再也不能靠近取暖。

那样的日子他都熬过来了，从没有掉一滴泪。如今愿望成真，他闭着眼却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枕头很快就被洇湿了一片。

他努力地向林宸贴近，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搭上那卷旧书，就停在离林宸的指尖不过咫尺的地方，仿佛他们正借由那本泛黄的书、那些破损的纸帛、那行行被揉皱的文字，紧紧地、紧紧地牵起手来。

那本旧书的角角落落里，全都被人写满了同一个名字——金文的、篆书的、隶书的——那两个字同千字文里的“天地”并肩，与“宇宙”共存，生长在“丽水”边，矗立于“昆冈”上。

那是怜公子、或者说是孟瑶的“千字文”。

或许林宸给予的温暖不能化被草木，也无法赖及万方，但孟瑶就是在这样的恩泽下，好好地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