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

行动起来的感觉和坐着的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眼前的世界似乎都在轻微摇摆着，每一步都像踩在了棉花上，似乎随时都可能陷落下去。她只能紧扶着墙，一点一点挪动着步子，尽量避免头部晃动。

好在目标房间就在同一层楼，而且非常好认，门口坐着的两个年轻便衣她都不眼生，是在支队碰见过的新人。快到那间病房时，她深吸了口气，努力站直身子，不再扶着墙，尽量让自己看上去状态没那么差。

两个年轻便衣很是意外地看着眼前穿着病号服的女孩。

“你好，我是温暖，”女孩微微一笑，眼睛弯成两个好看的月牙，略显苍白的脸色给精致乖巧的五官平添几分柔弱感，真真是“我见犹怜”，“是关老师让我过来的。”

“啊，知道，我们在队里见过。”他赶忙站起身回应道，“长丰支队前队长现顾问脱单”可谓是长丰警界的爆炸性新闻，而且女孩经常会来找关顾问，基本队里的人都见过，即使是像他们这样的新人，不过，“峰哥什么时候安排的？我们这里……好像还没有收到什么消息。”

“是之前打电话说的，”女孩打开手机给他看了眼通话记录，“他和周队现在好像正在顾局那里，开完会应该就会赶过来，他让我和你们说一声。”

“哦，这样啊。”他扫了一眼号码，就把手机递还给女孩，下意识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同伴。周队确实交代过今天有个很重要的会，让他们能自己解决的事情就不要联系他。

女孩略微喘了口气，似乎在压抑着不适感。她指了指病房，继续问道：“石磊现在醒着吗？”

“嗯，醒着。”他马上回过头答道。女孩知道病房里的是谁，看起来应该确实了解这里的情况。这么说起来，周队让她帮忙传个消息，也正常。他这么想着，疑虑打消了不少。

“那……我现在进去？”

他犹豫了一瞬。虽然女孩是关顾问和周队都盖章认证的好人身份，没有拿到直接的命令还是有些不合适。女孩眨了眨眼睛，似乎想再说些什么，却又突然停住，皱着眉微微躬身，压抑着轻咳了几声，身体不自觉靠住墙壁，缓了片刻，才又轻轻撑着再次慢慢站直，整一副虚弱却又勉强支撑的模样。

他突然想起昨天晚上的情形，快要收工的时候，现场突然一阵骚乱，然后就见关顾问抱着女孩急匆匆地往外走，周队紧跟在身后。现在看来，虽然不知道她伤在哪里，但身体状况确实不太妙。

“是还需要做什么准备吗？”女孩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泛起水汽的眼睛湿漉漉的，就像一只无辜的小鹿。

“没事没事，你快先坐。”他不自觉红了脸，哪里还敢让女孩站着等自己纠结，赶紧和同伴扶着女孩坐下，而后戳了戳同伴的胳膊，眼神示意他一起进病房做准备。眼见女孩这个身体状况，还是得让这场会面速战速决，然后把人送回去休息才行。再者说了，屋里那个情况也不怎么样，有他们两个人看着，顶死也折腾不出什么风浪。

他这样想着，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女孩原本楚楚可怜的眼神瞬间一片清明。

温暖见两个人转身进去，这才略略松了口气，慢慢向后仰靠在椅背上。

不错，还算顺利。

半小时前——

“叩叩。”

“请进。”温暖坐起身来，好奇地看向门口，接着就见汪苗拎着一盒点心走了进来。

“诶？汪警官？你怎么来了？”温暖颇有些意外。

“来医院有点事儿，正好也在这一层，这不一会儿回局里开会了么，我就顺道过来看看。”汪苗放下手里的点心，“叫我汪苗就行，汪警官听着也太生疏了。”

“苗哥。”温暖笑笑。

“怎么样？还好吗？”

“没什么大问题，其实今天就准备出院了。”又是来医院办事。现下石磊的连环凶杀案尚未了结，周巡和汪苗就相继跑来医院忙“另一件事”，鉴于周巡还有心情跑去音素谈恋爱，应该不是什么新案件。那就只有……

她略一思索，试探着问：“苗哥来医院……是因为石磊的那件事吗？”

“嗯？峰哥和你说了？”汪苗的语气颇有些意外。

猜对了。

温暖点点头，略带担忧地问：“还是那个样子？”

“是啊，还是谁都不搭理。”汪苗摆了摆手，“不过这事你就不要担心了，好好休息。就算石磊真的什么都不说，人赃并获，他也抵赖不了，案子照样能结。”

“话是这样说……”温暖微微叹了口气，“能拿到他的口供肯定是最好的。”

这当然是一句废话，不过只是为了让汪苗再多说些什么。

“那确实。”汪苗点点头，又皱着眉道，“不过再怎么说，我师父，还有峰哥，都肯定不会满足石磊的要求的。”

还有要求？

“嗯……是啊。”她装作思考的样子，又接着试探道，“再怎么说……都是有损支队尊严的大事。”

“嗨，损不损的不是关键，”汪苗坐直了些，神情严肃，“且不说他这案子证据确凿，自己手里有没有筹码都是一说。主要还是你，就冲你因为他受的伤，还有你现在这身体状况，我们都绝对不会让他再有机会接近你的。”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况且，他这指名道姓就要见你，甚至不惜用这种方式，谁知道打的什么算盘。”

用这种方式……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温暖垂眸，心下了然，又继续问道：“那……石磊的情况还好吧？严重吗？”

汪苗凝重的神色终于放松了点：“还行吧，他头上的伤虽然不轻，但眼下意识是清醒了。”

“那就好。”她点点头，“别再节外生枝了。”

“是啊。”汪苗点点头，“我师父他们这会儿跟上面儿开会，就是要商量案子的事。”

“哦……周队和关老师在开会啊……”她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石磊受伤，要求见她，拒不认罪，就是这样。

感谢话不少的汪苗同学。

还好，不是支队里的人出了什么事。

不过，既然只是见一面这么简单的要求……

那就让他见好了。

“进来吧。”

温暖回过神，看着来扶她的便衣微微一笑，摆了摆手，自己撑着椅背站起身，跟着走进了病房。

房间里拉着窗帘，只有一张床位，床上的人正打着点滴，手腕上银色的手铐反射着灯光，很是醒目。

温暖走到床边，坐在椅子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病床上的人。他的头上缠着纱布，闭着眼睛，颧骨的位置有一块淤青，是周巡抓捕时下的手。仅仅过了一天，人就已经比在咖啡厅时要憔悴消瘦许多，完全没有了先前坐在店门口、白衬衫、金边眼镜、小酌一杯咖啡的斯文模样。

床头柜上的录音笔闪烁着红光，一个便衣在了病房里，双手环抱在胸前，倚门站着，神情严肃。

温暖收回目光，眼眸低垂，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其实隐约猜的到石磊不惜自残也一定要见她的缘由，只是……

“其实你真的没必要见我的。”她淡淡地开口道。

话音落下，就像落入了一片泥潭，再无声息。

他一动不动，就像是真的睡着了。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我是警方的人。那天在咖啡厅说的话，都是我编的，只是为了引你动手。”

所以她并不知道他的女儿到底遭遇了什么，也与他的女儿毫无干系。

沉默漫延了几秒钟，直到一声悠长无力的叹息声响起，而后是男人同样无力沙哑的嗓音：“为什么。”

凭什么。他咬着牙咽下后半句。

温暖缓缓抬眸，又重新看向病床上的男人。

“……2017年6月29日早十点，十六岁的苏瑞瑞和十五岁的文雅被发现抛尸在长丰区北垃圾处理场；2017年6月30日晚，又有一名十四岁的女孩被发现抛尸在海港区垃圾处理场。”她的语调平淡得像一条直线，没有起伏，听不出情绪，“这就是原因。”

“她们经历的……不及我女儿痛苦的十分之一。”他声音虚浮，可每个字又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静默了几秒钟，等男人压抑着的一声叹息终于从牙缝中被挤出来，飘然落地。

“但你没有这么做的权力。”

他终于睁开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她也直直地看着他，毫不回避。

“明明错的是她们。”

“但除了法律，谁都没有判决别人的权力，更何况是用杀人的方式。”

即使法律有不完善的地方，即使有法律声张不了的正义，即使法律只能作用于已然之后。

任何以正义、道义为名的私刑都不能被允许，无论听起来多么正确。因为一旦有了例外，也就相当于每个个体都能以自认为正确的标准去审判他人，那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不知道哪天就被哪个人以不知道什么样的标准处决。

无论听起来多么正确。

所以我们必须寄希望于法律的完善和执法者的正义。

他们拥有的，从来都不是权力，而是职责。

石磊又一次沉默了，像是不想再和她交谈，直接转头看向另一边。

她靠着椅背，没有午休导致的困意开始翻腾，眼睛不由得就闭上了，可下一瞬间又立刻反应过来，赶紧打起精神往起坐了坐。等了片刻，见床上的人还是没有动静，于是扶着椅背站起身来，轻轻摇了摇头制止了门口要过来扶她的便衣，缓了两秒，挪动脚步准备离开。

刚走到门口，只听身后又再次传来那个沙哑憔悴的嗓音：“有些人活着就只是个祸害。”

石磊再次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女孩单薄的背影，眼里的恨意不是对她，却仿佛能将她戳穿。

可是女孩这次没有回头看他。她只是虚扶着门框，脚步一顿，声音很轻，却平静得无法撼动：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有人明媚似晨光，有人恶臭如淤泥。总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我们只能尽力。

我们必须尽力。

我们尽力就好。

她谢绝了那个年轻便衣要送自己回病房的好意，打着哈欠慢慢悠悠地往回走，刚转过一个弯，一双有点眼熟的灰色运动鞋进入到视线范围内。

她愣了一下，而后抬头，就看到一双非常眼熟的眸子，清冷得像一汪深潭。

“解释解释？”眸子的主人有些不悦地皱着眉头，显然已经确认了她的“犯罪事实”。

她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努力调动快要凝固住的思维想措辞，结果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她揉了揉眼睛，嘿嘿一笑，索性也不想了，直接张开双手一下扑进他怀里，声音软得像融化的糖浆：“我好困啊……我们回去说好不好……哈呜……”正说着，又是一个，她干脆抱得更实了，身体大半的重量都压过去，还把脸埋在对方胸口轻轻蹭了蹭。

一向软硬不吃的关宏峰一时语塞，准备的一堆教育质问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可看自家小孩这个样子，又确实一点气都有不了。

温暖感受着怀里的人紧绷的身体越来越放松，甚至都下意识伸手搭在自己背上，心中正窃喜，突然却又觉脚下一轻，吓得她赶忙抓住了关宏峰的衣襟，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经稳稳地被抱在了怀里。

关宏峰低头瞄了眼胸前被人攥在手里的衣服，她赶紧松开，一只手环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轻轻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他等她扶稳，才向病房走去。

洗衣液的香味丝丝缕缕，掺杂在医院的消毒水气味中，萦绕在鼻尖。她贴着他的胸膛，感受着耳边平稳有力的心跳，莫名觉得安心极了。于是困意顺利蔓延，才走了几步，她就觉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恍惚间，突然想起那个有惊无险的晚上，整个世界天旋地转的时候，也是这个人，一把把她从地上捞起来，抱在怀里，走得稳稳的。

“再有下次……”关宏峰依旧沉着脸色，无意间一撇，却见怀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绵长均匀，一副睡着了的样子。

“……一定要先告诉我。”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尽力把脚步控制得更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