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母亲也去世后，我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我在老家的小县城里开了家书店，收入刚好可以维持我的生活。
我以为，可能我这辈子也就这么过了，平平静静，再无波澜。
直到我接到他的电话。
余安。
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
他说，他要结婚了。
我都快忘了我们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好像是两年前，我母亲去世的时候。
我还记得那天，雨下的特别大。
空空的墓园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没有打伞，跪在母亲的墓碑前，跪了许久。
一颗颗雨滴砸在我的身上，但我却不觉得痛。
母亲走了，从今往后，这世上，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我不知道我淋了多久的雨。
我只记得，后来有一把伞罩在了我的头顶。
我抬头看了伞的主人一眼，笑了。
是余安。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手上还打着吊瓶。
余安看到我醒了，先是舒了一口气，又皱起了眉头。
“顾城，发生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和我说一声吗？”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背过了身，藏住了我那颗即将溢出的眼泪。
身后的余安长叹了一口气。
“顾城，我知道……阿姨是你唯一的亲人了，可你……可你再怎么样，也不能不爱惜你的身体啊。如果我没有去找你，你可能会死在那里，你知道吗？”
我蹭了蹭枕头，忍住喉咙的不适，闷闷的开了口。
“我又没有求你管我。”
余安的声音大了几分，带着一股怒气。
“对！你没有求我管你，我就是贱，我想管你。我贱的一听说阿姨去世，就赶紧去火车站买票，没有坐票，我站了十个小时来找你。打你电话你不接，我怕你出事，一个墓园一个墓园的找你，结果只换来一句，我又没有求你管我。顾城，你说我是不是贱？”
眼泪终究忍不住，溢了出来。
我克制住自己想颤抖的身体，闭紧了眼睛，缓缓的吐出一句。
“余安，你走吧。”
身后传来重重的关门声，我睁开满是泪水的眼睛看了一眼，确定他已经走远后，拔掉针头，埋进被子里哭了起来。
余安，对不起。
我真的不想让你看到我这幅样子。
我最脆弱，最无助，最难堪的样子。
我希望你心里的我，永远都是那个积极阳光，爱笑的我。
余安，真的对不起。
那次之后，我们再没联系过。
有很多次，我打开手机，看着余安的头像，一看就是半天。
其实我很想给他发条消息，问问他怎么样，最近过的好不好。
可我不敢。
我只能盯着那个熟悉的头像，把手指放在那张头像上，摩挲一遍又一遍。
余安的头像是个头顶散发着金光的Q版佛祖，是我很久之前发给他的。
我永远都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余安的时候。
大学入学第一天，我下了火车，打了个车直奔学校，但正好遇上了高峰期，路上很堵，直到天都黑了，我才进了学校。
还好第一天不用上课，说明情况后，老师也没有怪我，和我说了宿舍在什么地方，就让我回去休息了。
走到宿舍门前的时候，我长吁一口气。
宿舍里没开灯。
我这个人，从小就孤僻，不喜欢接触生人。
当时报考这所大学，还是因为这个学校有双人间。
当然我更喜欢单人间，可以我的成绩，这所大学是我最好的选择。
虽然没有单人间，但双人间比四人间，八人间好多了。
我想的是，能少接触一个人，就少接触一个人。
来之前我的心里很忐忑，虽然宿舍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和陌生人相处。
现在看到宿舍没开灯，我稍微宽了宽心。
可能宿舍里没有人，或者已经睡了。
这样挺好的，省的我还要和他打招呼。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我在墙上摸了几下，摸到了一个凸起的小开关。
“啪”
我按了一下，刺眼的光让我眯了迷眼睛。
当我缓过来睁开眼睛往宿舍里看去的时候，发现宿舍中间放着一把椅子，椅子上站着一个人。
余安。
他站在椅子上，一脸惊恐的看着我。
他很高，踩着板凳站起来，头顶都快碰到天花板了。
他的身后，是正在发光的灯泡。
我承认，看到他的第一眼，我笑了。
因为他的样子，让我想起了电视剧里的佛祖。
就是那个脑袋后面会发光的佛祖。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修灯泡。
他前脚刚拧好，我后脚就打开了开关。
每当说道这里的时候，他都会拍拍我的肩膀。
“顾城，你要是再早按一会，可能现在我已经入土了。”
余安的性格和我天差地别。
我喜静，他喜动。
我不喜欢交朋友，他和谁都能称兄道弟。
我自卑，他自信。
他像个会发光的小太阳，而我是被太阳温暖的可怜人。
可能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太好笑了，我居然一点也不排斥他。
我们很快就成为了好朋友。
有一次，我玩手机的时候看到一张可爱的Q版佛祖图片。
我脑子突然里闪过一个画面，是我和余安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那个脑袋后面会发光的余安。
我笑了很久，保存了那张图，发给了他。
我的本意是想逗逗他，没想到他直接换成了头像。
还贱贱的回了我一句。
——谢谢，我很喜欢，这个佛祖很符合我的气质，和我一样可爱。
后来，他再也没换过头像。
再后来，因为他，我开始尝试走出自己的小世界。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感觉自己像一只井底之蛙。
活了那么多年，就蹲在井底，望着哪一方小小的井口。
我以为天空就那么大。
其实天空的广阔我无法想象。
是余安，把我从那个泥泞的井底拽了出来。
是他带我看井外的草地，鲜花，蓝天。
也是他让我知道，这世界，其实很美好。
手机震动了几下，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打开手机一看，原来是沉寂了很久的同学群。
余安在群里发了电子请柬，引出了几个多年不联系的老同学。
——我就知道你们肯定会在一起的。
——恭喜恭喜啊。
——啧啧啧，余大少爷终于玩够了，愿意结婚了啊。
——我们家小诺追了你九年，可算把你追上了，新婚快乐啊，余安。
群里的消息还在滚动，但我没心情去看了。
小诺，也是我的大学同学。
整个大学时期，她喜欢余安，是公开的秘密。
不过可惜的是，余安不喜欢她。
即使整个大学余安都没有交女朋友，他也没有答应小诺的告白。
每当我问起他的时候，他总会嘚瑟的撩一下头发，然后说。
“恋爱嘛，是要跟真正喜欢的人一起谈的。”
我很认可他的话，所以直到现在，我都快三十岁了，还是单身。
因为我喜欢上了一个不可能的人。
他叫余安，是个男人。
我叫顾城，也是个男人。
我坐了十小时的铁皮火车，到了余安的城市。
明天，他就会在这里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我翻出了很久之前余安送我的西装，穿在了身上。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西装的款式居然一点也没过时，穿在我身上也是刚刚好，不大不小。
我还记得这个西装，是我父亲去世后，余安送我的第一件礼物。
说来好笑，他当时送我这件礼物的原因是，打起架来比较帅气。
大二那年，我的父亲因为车祸去世，肇事人赔了一大笔钱。
我的伯父看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领了那笔赔款，自己收了起来，一分钱也没有给我们。
母亲听说后去找他要，却被一次次的赶回来，最后一次他们甚至动了手，把我母亲推到了地上。
我心中愤恨，但也无计可施。
余安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
一个午后，他带着一身西装，和几个看起来痞里痞气的小男生，闯进了我家的院子。
我一开始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余安。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把西装丢给了我，让我换上。
虽然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还是乖乖的换上了。
换好西装，余安不知道从哪拿出一根棒球棍，扛在肩上，让我跟他走。
我不明所以，问他去干嘛。
“去拿回你应得的东西。”
然后，他就带着我和那几个小男生，踹开了我伯父的大门，把院子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
我的伯父听到动静，急忙从屋里出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但是看到我和我身后的小男生，他又转身回了屋子，从里面锁上了门。
余安走过去，朝门上踹了几脚，没踹开。
不过我看的很清楚，虽然这几脚发出的声音很大，但余安没用多少力气，他只是为了吓吓屋里的人。
“我限你们三天内，把顾城他父亲的赔偿款还给他们母子。不然，后果自负！”
说完这句话，他拽着我，向那几个小男生招了招手，离开了我伯父的家。
出门没多久，他就从刚才那个嚣张跋扈的的男人，变成了嬉皮笑脸的余安。
他掏出手机，招呼着那几个小男生。
“来来来，结账了，发你们手机上了，记得收哈。”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他专门从学校请假坐火车过来，就是为了帮我要回我父亲的赔偿款。
这几个小青年，是他从附近的工地上雇的，只是为了给我撑场子。
我要把钱还给他，他拒绝了。
“让阿姨给我做顿饭吧，我好久没回家了，想念家里的味道了，就算你还我这个人情了。”
“好。”
后来他在我家住了半个月，每天都去骚扰我伯父。
甚至后来还往我伯父家里丢死鸡死鸭死老鼠来恐吓他们。
我伯父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终于受不了，松了口，把钱还给了我们。
我们坐火车回学校的那天，我看着坐在我身边的余安，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送我西装啊？”
“因为这样……打起架来比较帅。”
我给了他一个白眼，他又继续说。
“不过可惜，你那个什么伯父是个怂货，我都没动手的机会，白瞎了我买这么帅的西装。”
然后他又低头想了想。
“要不这样吧，你把这套西装好好收着。等我结婚的时候，你就穿着这套西装去参加我的婚礼，怎么样？”
我看着他，认真的点了点头。
“好。”
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笑出了眼泪。
余安，我来履行承诺了。
我想，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穿西装吧。
婚礼上的人很多，但老同学却没见几个。
只有几个上学时和余安关系特别铁的男生来了。
两年不见，余安变化挺大。
现在的他，成熟，内敛，待人接物无微不至。
我本以为，两年没有联系，或许我们会疏离很多。
但余安依旧像从前一样，揽着我的肩膀，侃侃而谈。
我也和从前一样，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时不时附和他几句。
聊了没多久，余安就被人叫走准备婚礼流程了。
临走前，余安给我指了一个离舞台中央很近的地方。
“你的位置在那里，桌上有姓名牌，我就不带你去了，你自己去找哈。”
我点了点头。
“嗯。”
我不喜欢这个位置，因为这里离舞台中央最近。
离余安和他的新娘也很近。
可位置也换不成了。
婚礼开始了。
美丽的新娘挽着她的父亲徐徐走来。
整个会堂的灯光全灭，只剩两束。
一束打在新娘身上，一束打在新郎身上。
他们是今天的主角。
我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何诺女士，您是否愿意嫁给你面前的男子，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疾病还是健康……”
神父的声音把我拉了回来，我抬起了头才发现，我的位置正巧就在新娘的背后。
我只要稍微侧一下身子，就能看到余安的脸。
不过我没有那样做，想来，余安现在应该是满脸幸福的笑着吧。
“余安先生，您是否愿意和你面前的人缔结婚约，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理由，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全场都很寂静，大家都在等着新郎的回答。
新郎顿了几秒，往旁边迈了一步。
“我愿意。”
那一刻，全场掌声雷动。
婚礼结束，宴席开场。
作为新郎，余安自然免不了被灌酒。
我和余安喝过一次酒，他的酒量很好。
但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高兴过了头，没喝几杯，他的步子就有些飘。
一场下来，余安瘫到了椅子上。
新娘被几个姐妹拉去聊天，大家都在吃饭喝酒，没人注意藏在阴影里的新郎。
我怕余安喝醉会发生什么意外，走到了他身边。
他睡着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他的脸有些红，睫毛也轻轻的颤抖着。
我搬了把凳子，坐在了他面前，看着他。
他还是和大学时一样，什么都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盯着余安看了多久。
我只希望，时间能过的慢一点，再慢一点。
让我再仔细的看看你，记住你的样子。
“余安，我喜欢你，可我不敢告诉你，我怕你觉得我有病。”
“余安，其实我更怕和你在一起，我怕……我们熬不过世俗。”
我小声的说完，站了起来。
余安，这两句话我藏在心里很多年了。
我知道这时候说不合适，但我也知道，我们没有下次了。
不过还好，你在睡觉，听不到。
就算我满足一下自己的小私心吧。
我转身准备离开，袖子却被人拽住了。
我僵住了，缓缓的转过头。
是余安。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瞪着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我有些心虚。
“余安，你醒了啊，新娘还在……”
我一句话还没说完，余安就站了起来，抓住了我的领子，逼迫我看着他的眼睛。
“顾城！”
他咬着牙喊出了我的名字。
下一秒，他就把我丢在了地上。
“你他妈有没有问过我！”
看到我摔在地上，他下意识的伸出手想扶我，却又缩了回去，也瘫在了地上，小声的吐出一句。
“或许……我愿意陪你熬呢……”
顾城，你有没有问过我，或许我愿意陪你熬呢。
我们发出了很大的响动，新娘和一些朋友闻讯赶来，扶起了地上的余安和我。
“抱歉啊，顾城。余安他……喝多了。”
新娘小心翼翼的向我道歉。
我摇了摇头。
“没事。”
除了我和余安的小意外，这场婚礼还是很完美的。
郎才女貌，天生璧人。
一切都很好。
特别好。
回家的火车上，我收到了余安发来的消息。
——抱歉啊，顾城，昨天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了，要是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你见谅。
我轻轻的按了几下屏幕。
——没事，新婚快乐。
屏幕上方，余安的名字变成了正在输入。
足足有十分钟，余安的消息才发过来。
——谢谢。
我关上了手机，没再回复他。
睡了一觉，还没到地方。
我闲来无事，又打开了手机。
也不知我是无意还是故意，点进了余安的主页。
他的昵称从用了很多年的‘余安大帅哥’，变成了……‘我愿意’。
我无视旁人的目光，放声大哭了起来。
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
我知道你送我的那件西装，是一家公司专门推出的男士情侣装。
我知道你在婚礼上穿的也是那件。
我知道我们第一次喝醉那天晚上，你在我耳边悄悄说了一句我爱你。
我也知道，你在婚礼上移了一步，只为能看着我，说出那句我愿意。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余安，我承认我这个人很懦弱，特别懦弱。
但我也想过要勇敢一次的。
你记不记得，大四那年，我们马上就要毕业了。
那一天的午后，我们忙完了一切，闲来无事，找了一部外国的电影看。
电影叫什么名字我早就忘了，我只记得，那部电影，讲的是两个男人的爱情。
我们正看得津津有味，隔壁寝室的一个同学来借东西，瞄了几眼电脑屏幕。
“两个男人有什么好看的，恶心。”
余安，或许你不在意。
但他的那句话，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我本打算毕业后就和你告白，但我退缩了。
余安，我怎样都可以，但你不行。
你本该是天上耀眼的太阳，你不该被我拉进井底的淤泥里。
余安，我知道你愿意，可我不愿意。
你本就应该娶上一个喜欢的女孩，子孙满堂，余生安康。
而不是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受尽白眼，被人唾骂，还要熬着可悲的世俗。
甚至不被国家认可。
甚至……都不能光明正大的牵着手，走在街上。
余安，我可以被人唾骂，遭人白眼，我怎么样都可以。
可你不行，真的不行。
我想过要勇敢，可每当我想到我们在一起之后要过的日子，我就不敢勇敢了。
余安，对不起，除了疏离你，赶走你，我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我只希望，你的余生可以安安稳稳，永远无忧。
余安，我们从未经历世俗，却也败给了世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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