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顷风定云墨色,天低漠漠向昏黑。
未时六刻到得矿场后山,发现梓锐和韩烁都在,唯有白芨不知所踪。他们见到我,倒很是惊讶的模样。
韩烁看我身着侍从男装,倒是很快就明白了我是如何出府,却道:“你不该来。”
“我不来谁去炸福脉!”我朝他伸出手,问:“炸药呢?”
“白芨早就去安置炸药啦!”梓锐挥手一指,视线触及到韩烁冰冷的目光,立马翻个白眼,转着圈圈躲到一边。
“不是说过不能由你的人动手?万一事后有人借此……”
韩烁打断我:“你放心,没人能查到我头上。”
他朝我一挑眉,颇为得意的样子。我此时才留意到他换了一身花纹黑衣,想来他出府不过几刻时间,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竟还得闲换身衣衫。
这韩烁办事果然有条不紊、雷厉风行,若非心疾所困,定能大有作为。
正沉思间,忽听韩烁问起:“只是到现在我也不明白,炸福脉这事你既如此不愿牵连我,又为何一心只向我求助?你二姐陈楚楚兼任司军,要动用些火石不是轻而易举?”
“我不能找二姐,她自小到大活得谨小慎微,母亲对她更是爱之深责之切。炸福脉这件事若跟她沾上边,母亲即便赞成她的做法也还是会对她心存芥蒂。二姐一向疼我,我自然不能害了她。”
“那裴恒呢?”
我抬眸盯着韩烁,不明所以。他挠了挠额角,神情有些不自在:“你不是一向什么事都先想到他,这次,怎么不去找他帮忙?”
“裴恒一向都不插手护城军内事务...”诧异地扫他一眼,我的视线掠过他搜寻着白芨的身影,“再说了,你们玄虎专门制炸药,既有你在,我又何必舍近求远。”
韩烁闻言算是满意,嘴里嘟囔:“说得也是,毕竟...…”
“啊?你说什么?”我心不在焉,未听清他的话。
“没事。”
我看韩烁笑得灿烂,思及他不求任何回报就肯冒险前来帮忙,对他大为改观。
“韩烁,你身份特殊却愿意鼎力相助,无论你初衷为何,我陈芊芊这次都欠你一个人情。”
“芊芊,我明白你的疑虑。但庶民何辜,我不会拿这些人的命来博弈。你放心,你这个人情我定会向你讨回来,却绝不会教你为难。”
我收回目光,手往韩烁肩膀上一拍,对他急公好义的行为赞叹道:“不愧为玄虎少主!韩烁,是我从前低看了你,你如今在我心中的形象就如同话本里面的大英雄一样,高大!伟岸!”
说完,我朝他郑重一点头,绕过他继续朝坡下瞭望。
“大英雄?那,大英雄能抱得美人归吗?”韩烁在我身后问。
我随口答他:“那当然,不过你们玄虎不都三妻四妾,你能抱得动那么多美人吗?”
“我……”
轰隆一声巨响,霎时地动山摇,我与韩烁皆是一惊,待安定后忙向坡下跑去。
白芨从废墟堆里钻出来,满身是灰,高声问韩烁:“我炸的位置对吗?”
一群人没空搭理他,都往废墟赶去。
“陈芊芊!”林七怒气冲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给梓锐使个眼色,他便心领神会,带着月璃府的府丁朝炸开的矿区跑去。
转身看向来人,我佯装惊讶:“哟,这不林七嘛,你动作倒是挺快!”
“陈芊芊!”林七手拿七节鞭,疾言厉色地指着我道,“你遣散我的教坊司不够,居然还炸了我家的乌石矿!”
“哎哎哎,你少血口喷人了...”我气定神闲地回怼她,“是天雷先劈了你家的矿,我这一炸顶多只能算是顺应天意。”
“强词夺理!我今天一定要让你好看!”林七对身后的人厉声吩咐道,“给我上!”
伸手拦住身旁准备拔剑的韩烁,我不动声色地眼瞅着对面林七的人。
我倒是很好奇,谁有那个胆敢上前与我交手。
“住手!”
循声抬头,裴恒长身玉立在山坳上,一队侍卫跟在后面。
“你又包庇她?”林七将朝我走来的裴恒拦在身前,忿忿不平。
裴恒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一番打量,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与我相视一笑。
片刻后,他转眸看向林七:“你的人,肯定不是裴府侍卫的对手,还是散了吧。”
林七怒不可遏,抓着鞭子的手高高挥起。
“林七!”
我话未落定,身形一闪,上前擒住了她的手腕:“你这鞭子要敢落到裴恒身上,信不信我连你的百花楼一起炸了!”
林七与我怒目而对,她手上用了十足气力想要挣开,而我加深力道偏将她的手腕越捏越紧。
“放手!”终是林七吃痛承受不住,双目眦裂,咆哮如雷:“若我溪午哥哥还在,岂容你们这般欺负我!”
我指节力道一松,她立刻抽回了手,趁我分神之际作势甩来一鞭。
“芊芊!”
“啪!”
鞭笞之声落下,周身却没有感受到丝毫疼痛。
我睁开眼,满目月白。
讶然抬眸便撞进裴恒如水的眼波,见他神色如常地凝望着我,忽地心痛如绞:他太清楚我对林七的愧疚,才会覆到我身前,代我受下这一鞭。
“裴恒...”我仰望着他轻唤出声,只觉一股陌生的酸涩感侵袭鼻腔,瞬间就湿了眼眶。
自他在去年花灯夜受伤之后,我就暗自发誓绝不让人再伤他一分一毫。
可如今,他却再次因我受伤。
“芊芊,我没事。”裴恒见我晃神,指腹在我眉心轻轻一抹,薄唇微张,“不要伤害自己。”
不用看我也知道,此刻裴恒的后背上必然是一条长长的血痕,林七方才那一鞭本是朝我而来,自是倾注了十足的恨意。
裴恒叫我不要伤害自己,可林七伤的却是我陈芊芊从小保护到大、从小仰慕到大、从小喜欢到大的心头肉!
我低头暗咬下唇,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压抑着胸中熊熊的怒火,硬生生将几欲夺眶而出的眼泪给逼了回去。
眨眨眼让眸中雾气散尽,眼角余光在瞥到韩烁的佩剑时,我毫不犹豫拉开裴恒,拔剑出鞘。
寒光一闪,还不待周围人反应过来,剑锋已落到林七颈间。
“芊芊!”裴恒出声拦我。
我直直地注视着林七略带愕然却毫不示弱的脸,不敢去看裴恒,生怕自己心软。
“林七,我欠你的要我怎么还都行,可你断不该伤及裴恒!”我在心底暗下决心,必要林七为此付出代价。
我手腕一转,将剑柄递给她:“今日在此我就把林家的债一并还了,往后再不欠你!”
“芊芊?”韩烁焦急地唤我一声。
裴恒也惊怒不已:“芊芊!你在干什么?!”
我目不斜视,只静静地看着林七。
她的脸色较方才更为错愕,目瞪口呆地拧眉望着我,一时忘了动作。
待林七反应过来,将七节鞭换手准备接过我手中剑柄,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山坳传来。
“林七住手!”
我一抬头,果然看到二姐。却没料到,在二姐身后还跟随着母亲的尊驾。
母亲手搭在桑齐臂上缓缓起身,二姐紧随其后,自人群中走来。
“参见城主!”在场的人跪了一地。
裴恒松开我的手,让到我身后半步,微微福身朝母亲见礼。
母亲扫一眼周遭环境,朝着行礼的林七问:“这是怎么回事?”
“回禀城主,三公主陈芊芊伙同玄虎少主韩烁,暗中策划,炸了我林家矿场!”
二姐替我反驳道:“林七,芊芊分明只是想救出被埋的矿工!”
“她……”
“挖到了,挖到了!快来救人哪!”
林七正欲说话,却被梓锐远远的呼救声打断。
二姐闻言连忙带着护城军前去帮忙,裴恒也对带来的侍卫吩咐一声,一群人便浩浩荡荡地往炸开的矿口赶去。
偏头发现裴恒的额角已泛起一层薄汗,我的心头又是一阵钝痛。
事已至此,我回身搀起他的手便要走,却被母亲叫住:“你做什么去?”
我振振有词:“母亲,裴恒因我受伤,我要带他去医馆!”
母亲的目光落到裴恒脸上,又偏头瞄一眼林七,轻叹口气对我摆摆手:“去吧。”
刚走了两步我忽然想起韩烁,扭头叫他一声:“韩烁,走!”
只见韩烁面如寒冰瞪着我,我虽一头雾水此时也顾不上细问,只蹙额催促道:“走啊!”
韩烁这才一脸不悦地抬脚动身,带着白芨错身从旁走过。
“城主!”林七欲开口阻拦,“他们......”。
“林七,俗话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我止住她的后话,不顾身旁裴恒拉扯我的意图,趾高气扬地说,“你林家矿场是我陈芊芊一人所炸,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可别赖错了人!”
话已说完我再不停留,携着裴恒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矿场。
我和林家的恩怨,实在已是剪不断理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