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仁 上 （3）

后来因为九香的表现足够好，而我们的接触又不多，组织上又恢复了他的队长职务。因为对于开荒种地来说，知青点确实没有谁比得上他了。

每天仍旧是辛苦的劳动，少了九香的陪伴，我只能自己扛着。手上的血泡磨破了就继续磨，终于也有了茧子，不那么疼了。九香每天干活回来，都会来我这里跟别的知青打牌聊天，但从来不跟我说一句话，我知道现在我们不能有任何交流。

但每次九香热烈的眼神都会让我心神不宁，因为我分明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想念，看见了煎熬。

终于在某一次要离开时，九香从我的身边擦肩而过的瞬间，塞到我手里一张字条。我一直捏着不敢看，等所有人都睡着了，我才从手里拿出那张被汗水浸湿的字条。上面写着：

“贤儿，我觉得我的心已经快被巴棋苏木草原上的蚂蚁吞噬了，我不能再忍受见不到你的日子。贤儿，我想让你知道，我是如此热烈的想你，就像巴棋苏木夜晚的月光一样，随时随地，无时无刻的想你”

字迹歪歪扭扭，看得出来，九香是查了很多字典才写出这段话的。其中也有很多错别字，至今，我仍保留着那张字条。

后来就好了，国家恢复高考，知青终于有机会回家了。

但接下来要面临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如果我参加高考，我就会离开巴棋苏木，离开九香；如果不参加，我可能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九香看出我的担心了，他找机会就给我塞纸条，告诉我，要参加高考，要改变命运，不要在这里待一辈子，他不重要，我才重要。说实话，那时候我是矛盾的。一方面我想回家，一方面又舍不得九香，后来是九香的诚恳让我决定参加高考。

一天晚上，九香不顾外人的眼光和口舌，来到我的宿舍，当着我的面用他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对我说：

“贤儿，你一定要参加高考，我会等你，如果你愿意，我会等你到巴棋苏木的月亮不在升起，哪怕整个巴棋苏木的夜里都是黑暗，我都会等你”

就这样，我选择了参加高考，成绩出来后，我如愿考上了大学。

九香在巴棋苏木仍然当着他的队长。回家后我和父母说了我和九香的事，家里只有一个意见，准备好上学，然后忘了九香。

其实一开始我是自私的，我觉得我要开始另一段人生，我不应该再回去过那种苦日子。我听家里的话，老老实实的去上学，断了一切跟九香的联系。因为大学在北京，九香即便想找我，也找不见。整整两年，我没和九香有一点儿联系。后来是九香的同乡来北京办事，捎给我一句话：

“好好生活，好好学习，我不等你了”

也许是那时候被大学生活包围着，九香的这句话终于让我把心里的负担放下了。我承认那时候的自己很自私，可是在那个年代，爱情和命运，我只能选择最有安全感的那个，即便九香如此爱我。

要不怎么说上天是公平的呢，大二下学期，家里发生了很大的变故，先是母亲住院，后是父亲出车祸。亲戚朋友都借遍了，也没凑够医药费。我不知道谁告诉九香的消息，也不知道九香是怎么找来的，反正他就是那样突然地出现在我家门口，风尘仆仆的样子，喘着粗气跟我说：

“贤儿，我来了，就没事了”

九香把他家的三百只羊和五头牛都卖了，把所有的钱都拿来了。我没打算要，可九香执意要给，而且如果不拿又没有其他的办法。我感谢九香，但又觉得对不起他。我说了我会尽快还，他只是笑笑。

后来母亲和父亲身体也无大碍了，我和九香一起接父母出的院。父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都对九香充满了感激。可感激归感激，父母仍是舍不得我回到那个地方。

九香很清楚情况，在父母出院的第二天，就悄悄回去了。

回到大学的时候才知道，九香是瞒着家里人卖的东西，那几乎是他们家的所有了。两年来，我第一次为九香流泪。我决定不辜负九香，这不是感恩也不是施舍，仅仅是我曾经一晃神之后的清醒，也明白了我想要什么。

大学毕业后，我没跟家里商量，直接回到巴棋苏木。九香家原来住的房子已经卖了，辗转才找到他们一家，住在一个破旧的房子里，九香正在院子里喂牛，看见我来了，呆呆地站在那里。

透过他黝黑的脸，竟然看得出他脸红了，然后他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像个孩子一样，搓着手站在那儿哭着。我也哭了，站在他的对面，互相哭着。

一句话也没说，但也不需要说什么了。

三天后我们就结婚了，因为没有户口本，我带着九香回家去拿。一进门父母就打了我两个耳光，问我到底是要这个家还是要回去，我说，回去。

父母甩给我户口本，我拿了就走，这一走，就是十年。不孝啊，现在想想，父母也是心疼我，而我为了赌气，竟十年没联系他们。虽然最后他们也接受了九香，可中间丢失的十年，是怎么也找不回了。

就这样，我和九香在巴棋苏木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当时知青点的同学都回来了，大家欢声笑语回忆过去，向往着未来。

也有人可惜我回到这个地方是浪费人才，但怎么会浪费呢。这里有太多的孩子无法上学，甚至连个学校都没有。那天之后，我和九香就办了一个学校，巴棋苏木的孩子也终于有地方读书了。三年后我们收养了第一个孩子，之后又收养了一个。

九香每天都喜欢听我讲课，他说我讲课的样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我讲了三十年，他看了三十年。

如果不是那次意外，我想他一定会看一辈子的。

那次是因为学校里木头没有了，马上就快冬天了，九香开着拖拉机去镇上买木头。在回来的路上，下起了大雨。车开进了沼泽里，九香为了木头和车努力到最后，人跟车全都沉没在了那片沼泽里。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这么把我扔下了。

可我不能倒下啊，九香说了，巴棋苏木是个好地方，但不是孩子的好地方，他们一定要走出这里，外面才是他们应该在的地方。就这样，我带着他的思念和寄托，一直教到教不动的那天。

因为我知道，每次讲课，九香一定会在这。他说过，巴棋苏木的人如果死去，灵魂不会上天堂，也不会下地狱，他会陪着生前最在乎的人。

陪到最后一刻，两个人，一起走。

所以这么多年过来了，我并不孤单，有九香陪着我，有巴棋苏木的月光陪着我。我也等到了最后一刻，他来接我走，就像当年我带他回家一样。好啦，说了这么多，我也累了，我得进屋在跟你孙爷爷说会儿话。

四爷爷是在冬天走的，没遭什么罪。

早晨起来的时候还喝了一碗牛奶，吃了点东西。下午还特别精神，说出去走走，去了曾经的学校，又去了当年的知青点。晚上回来的时候说有些累了，明天别太早叫我起来。

第二天早晨发现的时候已经走了。四爷爷一辈子经历了不少，也是我们整个家族里第一位大学生，第一位教师。这对一个老人来说算得上善始善终了。四爷爷等这一天，等了十几年，所以我们都替他高兴，也替那个我未曾蒙面的孙爷爷高兴，这样他们就不会再分开了。

有些地方，对于我来说，仅仅是一个地名。可一旦这个地方有了与我有关的故事，就会变得意义不同。

说到这秦铭祺把爵杯举了起来，把里面的女儿红一饮而尽。眼圈红红的，继续说：

“就像巴棋苏木，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四爷爷秦霄贤，我一辈子都不会来到这个地方。也不会知道这片草原上，曾经有过那么一段干净的爱情”

“对于四爷爷的离去，家人其实并不那么悲伤，毕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更何况四爷爷早已看开”

“而且我们都知道，在巴棋苏木的草原上，那个叫秦霄贤的少年，去找他的“萨仁”了”

“这故事让我羡慕”但陈四话锋一转“秦小公子还是说说找在下有什么事吧”

“我来找陈老板什么事想必陈老板很清楚，毕竟您不是人……”秦铭祺话还没说完，陈四便开口道：

“谁不是人？你才不是人呢，你们全家都不是”

“这……陈老板真是抱歉，口误，我是想说您不是常人”

“圆满？”陈四又恢复了他那股子慵懒劲

“是的，陈老板您看”秦铭祺两眼冒光的看着陈四

“谁知道呢”陈四看着爵杯里琥珀色的液体说到

“时候不早了，我就不留您了，伙计，送客”

“是”

秦铭祺最终也没能得到答案，跟着伙计就走了。看着秦铭祺的背影，陈四轻笑一声：

“还真是有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