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晓翼站在舰桥中央，脚下是微微震动的合金甲板。当他吐出那个改变航向的坐标时，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不是玻璃，而是某种更脆弱的东西——这艘巨轮长期以来在亚瑟掌控下形成的、近乎本能的运行节奏。
命令化作电信号，沿着错综复杂的线路奔涌。深埋在船体下方的方向舵缓缓偏转，带动这数万吨的钢铁造物在海面上划出一道生涩而决绝的弧线。浪花被新航向粗暴地犁开，发出不满的呜咽。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但每一个船员都感受到了这种转变带来的不适。他们依旧各司其职，只是眼神交汇时多了几分犹疑，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舰桥上那个取代了船王位置的少年身影。他站在那里，像一柄突然出鞘的利刃，与亚瑟那融入骨血的优雅从容格格不入。
唐晓翼没打算模仿谁。他不需要那种润物细无声的掌控力。电子海图上幽蓝的光线映在他脸上，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条。他的指令简短、精准，像手术刀，剥除所有不必要的修饰，直指核心。没有解释，没有宽慰，只有一种近乎野蛮的宣告：从现在起，我说了算。
第一次团队会议在小议事厅举行，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尴尬。长桌一侧，墨多多几人正襟危坐，看着主位上的唐晓翼。他面前摊着扶幽整理出的报告和那张标记着不祥坐标的地形图，指关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稳定到令人心慌的笃笃声。
“坐标锁死了，在片鸟不拉屎的原始山脉。”他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具体入口和环境是空白。我们需要在抵达前，把陆地探索方案钉死。装备、补给、风险评估，一个都不能漏。”
他的视线扫过来，像探照灯：“扶幽，所有探测设备转为陆地模式，优先保证能量追踪和地质分析精度。虎鲨，清点生存装备和防卫武器，我要确保每件东西都能在关键时刻咬人。”
“包在俺身上！”虎鲨把胸膛捶得砰砰响。
“转换协议……已经在跑了。”扶幽低声应道。
“墨多多，尧婷婷，”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两人身上，“你们负责筛检所有跟这个坐标沾边的资料——神话、地方志、近代异常记录。哪怕是捕风捉影的传闻，也给我揪出来。”
“明白。”墨多多应道。尧婷婷轻轻点头，她能感觉到唐晓翼身上某种东西正在硬化，像快速冷却的熔岩。
“我们……”墨多多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挤了出来，“要不要等亚瑟情况稳定些再……”
“等不起。”唐晓翼斩断他的话，语气硬得像礁石，“核心紊乱不会等人，亚瑟的状况也不会自动好转。我们必须在他醒来前，把主动权抢到手。” 他没说出口的是，他受不了像个废物一样只能守在床边，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
会议在一种高效的压抑中解散。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唐晓翼才允许自己向后瘫进椅背。他抬手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闭上眼睛。独自一人时，那层坚硬的外壳才裂开细缝，露出底下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疲惫和恐慌。
指挥一艘船和一个团队，远比独自面对任何冒险都要绞杀神经。每一个决定都像是悬在钢丝上，下面就是万丈深渊——队员的安危，世界的命运，还有……那个人能否拥有一个值得醒来的明天。
他最终还是站了起来，没有回分配给自己的舱室，而是又一次走到医疗舱外。他没有推门，只是透过那扇小小的观察窗，静静地望着里面。亚瑟依旧躺在那里，像是沉睡在另一个时空，隔离了所有的喧嚣与重压。
唐晓翼的指尖划过冰冷的金属门框，留下一条短暂的水痕。他最终转身，走向船尾的图书馆。还有堆积如山的古籍和航海日志需要啃噬，他必须从中挖出关于那个坐标、关于金属板共鸣的更多线索。
深夜的图书馆只剩下他一个人。摊开的地图上山脉的轮廓像蛰伏的巨兽，古老的文字在灯下泛着神秘的光泽。他看得很慢，很仔细，强迫自己将所有的焦虑和杂念都挤压出去，只剩下对信息的攫取和分析。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字迹开始模糊。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拿旁边的杯子，却摸了个空——往常这个时候，总会有一杯温度刚好的红茶被无声地放在他手边。
动作僵在半空。
他慢慢收回手，指节蜷缩，抵在冰凉的额头上。喉咙里堵着什么，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那个总是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连一杯茶的温度都精确到恰到好处的人，此刻正毫无生气地躺在几十米外的医疗舱里。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只有陈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他重新拿起笔，将注意力强行拉回到那些晦涩的文本上。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书架上，拉得很长，很孤独。那个曾经笑起来带着三分痞气、七分不在乎的少年，仿佛被一夜之间抽走了所有的轻狂，剩下的，只有压弯了脊梁也要扛起来的、无声的重量。
这重量，是责任，是他亲口许下的承诺，更是……一份绝不能失手的守护。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大洋。“海神之子号”像一枚固执的银梭，穿透夜幕，向着那片未知的山脉挺进。船上的灯火在墨色的海面上摇曳，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异常顽强地亮着，指引着方向，也映照着每个人心底那份被反复淬炼、愈发坚硬的决心。
唐晓翼翻过一页泛黄的航海日志，指尖在某个模糊的、描述“地脉异动”的段落停下。他眉头微蹙，某种直觉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在这时，扶幽推门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未褪的惊疑。
“晓翼……船体外部传感器，刚刚记录到一次微弱的、方向性的能量脉冲。”扶幽将平板电脑递过来，上面一条突兀的峰值曲线，正指向他们航行的正前方。“来源……无法判定。但脉冲频率，与金属板残留的共鸣波纹……有7.3%的相似度。”
唐晓翼盯着那条曲线，眸色深沉如夜。
看来，那片沉睡的山脉，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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