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平静的海面像一块巨大的、蔚蓝色的绸缎,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金光。“海神之子号”这艘华丽的巨轮,便是点缀在这绸缎上的一颗明珠。它缓缓航行,仿佛不是在破浪,而是在时光的平面上滑行,优雅而孤独,一如它的主人。
船舱内部,与其说是船舱,不如说是一间移动的绅士书房。胡桃木的书架直抵天花板,填满了各种语言的古籍;柔软的波斯地毯吞噬了所有的脚步声;空气中弥漫着雪松木、陈旧纸张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红茶香气。亚瑟·冯·蒙哥马利,这位外貌永远停留在少年时期的船王,正坐在宽大的书桌后。他手中捧着一本厚重的硬壳书,但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上,而是虚浮在窗舷外那片无垠的蓝。
距离唐晓翼登上这艘船,已经过去了三年。三年,对于拥有近乎永恒生命的亚瑟而言,不过是时间长河中一粒微小的尘埃。但对于一个正在成长的少年来说,三年足以让青涩的轮廓变得分明,让尖锐的棱角磨砺得愈发锋利,也让某些懵懂的情愫,发酵成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亚瑟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变化。唐晓翼不再是最初那个带着一身刺猬般防御、却又忍不住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少年。他的眼神里多了些深沉,看向亚瑟时,不再仅仅是依赖或挑衅,而是掺杂了一种让亚瑟心慌意乱的东西——一种探究,一种渴望,一种……属于成年男性的、具有侵略性的审视。
这种变化让亚瑟感到不安。他是一座被时间遗忘的孤岛,而唐晓翼是一艘注定要远航的船。他贪恋船只在港湾停泊时带来的生机与喧闹,却更清楚,港湾无法永远束缚向往海洋的帆。尤其是,当他这处港湾,本身就是一个凝固的、几乎静止的时空悖论。
“咔嚓。”
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打断了亚瑟的思绪。他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只有唐晓翼,才会在进入他的书房时,带着这样一种混合了随意与紧张的独特气息。
少年逆光站在门口,身形挺拔,早已褪去了几分少年的单薄,肩膀变得宽阔。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卡其色长裤,却掩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不羁。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却让他的面部表情隐匿在阴影里,难以看清。
亚瑟(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有事吗,晓翼?
亚瑟放下书,端起手边的红茶,氤氲的热气暂时模糊了他的视线,也为他提供了片刻的掩饰。
唐晓翼没有立刻回答,他走进来,脚步踩在地毯上,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他在书桌前站定,目光落在亚瑟手中的茶杯上,然后又移开,扫过书架,最后重新定格在亚瑟脸上。那目光太过直接,让亚瑟觉得指尖有些发烫。
唐晓翼我……
唐晓翼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下一个重要的决定。
唐晓翼我要走了。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窗外的海鸥鸣叫、波浪拍打船体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亚瑟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杯中的红茶表面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他感到一颗心猛地向下沉坠,却又被一种早已预料到的麻木托住。
他……终于要走了吗?
亚瑟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通知。他将茶杯凑近唇边,抿了一小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带不起丝毫暖意,反而像一股冰线,直通心底。他需要这杯茶来维持表面的镇定,来冷却内心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
时间在沉默中被拉长、扭曲。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亚瑟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在寂静的船舱里擂鼓般敲击着耳膜。他以为唐晓翼说完就会转身离开,像往常很多次赌气或不快时那样。
但是,没有。
少年依旧站在原地,像一棵扎根在地毯上的树。他的呼吸似乎变得有些粗重,胸口微微起伏。阳光的角度悄悄偏移,终于照亮了他半边脸颊。亚瑟看到,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或桀骜的琥珀色眼眸,此刻盛满了某种复杂的情绪——是挣扎,是期待,还是……受伤?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
终于,唐晓翼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然泄露出来的颤抖,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轻轻一触即会断裂:
唐晓翼“你……你不挽留我吗?”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亚瑟心脏最柔软的地方。钝痛瞬间蔓延开来,几乎让他窒息。大脑在疯狂地叫嚣着:留下他!说点什么!告诉他你不想他走!
是啊,怎么不想挽留?这三年,这个少年早已像一株生命力顽强的藤蔓,不知不觉间缠绕了他冰冷已久的心房,带来了阳光、雨水和喧嚣,让他几乎忘记了独自一人守望时间的孤寂。他贪恋这份温暖,贪恋这份鲜活。
可是……
亚瑟悄然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帮助他维持着最后的理智。他是亚瑟·冯·蒙哥马利,是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船王,是时间的观察者,而不是参与者。他早已习惯了告别,习惯了看着生命中重要的人一个个老去、离开。隐忍,是他学会的唯一与永恒共存的方式。
他怎么可以自私?唐晓翼的人生才刚刚展开,他应该去更广阔的世界冒险,去经历属于他的悲欢离合,去爱,去恨,去感受一个普通人完整的一生。而不是被束缚在一艘象征着停滞的船上,陪伴一个永远不会衰老的“怪物”。他给不了唐晓翼未来,那个有家庭、有衰老、有正常生命轨迹的未来。
亚瑟我只是……
亚瑟终于开口,声音却冷硬得不像他自己的。喉头上下滚动,将那些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挽留之言死死咽了回去。他感受到那道灼热的目光,充满了期待,像等待审判的囚徒。
是啊,在无尽的生命中,他早已学会了隐忍。怎能如此自私,用自己永恒的孤独去羁绊一个正要展翅高飞的少年?他不过是对方生命里一个临时的避风港,而唐晓翼,是注定要征服海洋的雄鹰。他有什么资格挽留?
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唐晓翼的目光,甚至努力扯出了一个极淡、极疏离的微笑,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亚瑟(口中毫不退让)我只是你的临时监护人。你走不走,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话音落下,亚瑟自己先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门口的少年身体猛地僵住,脸上血色尽褪,眼中那簇琥珀色的光,如同被狂风扑灭,骤然熄灭了。他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短促而自嘲的轻笑,点了点头。那笑容在他脸上扩大,却比哭泣更令人心碎。
唐晓翼是啊……没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砰”地一声巨响,那扇厚重的橡木门被狠狠摔上。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船舱里回荡,震得书架上的书籍都似乎微微颤抖。
那一声巨响,也如同直接砸在了亚瑟的心上。一直强撑着的镇定瞬间土崩瓦解。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靠进椅背,端着的红茶终于因为手的剧烈颤抖而泼洒出来,在昂贵的羊毛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污渍。
心痛到无法呼吸,如同冰冷的海水倒灌进肺里,咸涩而窒息。他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却是唐晓翼最后那双受伤的、充满绝望的眼睛。
他不能怨他。
是他亲手推开了他。
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执行了最残忍的刑罚。
因为这艘船,这片海,这个看似华丽却冰冷孤寂的世界,才是他真正的囚笼。而他已经在黑暗的海底,停留得太久太久……久到几乎忘记了阳光的温度,久到害怕那束突然照进来的光,会让他看清自己永恒的荒芜,更害怕那束光最终也会像其他所有一样,不可避免地离他而去。
既然注定要失去,不如从未拥有。
窗外,阳光依旧灿烂,海面依旧平静。只是那艘曾经短暂停泊的帆船,已经毅然决然地驶向了远方,头也不回。亚瑟独自坐在巨大的寂静里,感觉时光仿佛又一次凝固了,将他牢牢地封存在了这个告别的瞬间。
无人知晓,这场决绝的离别,不过是命运齿轮一次深重的咬合。波涛将在未来的某一天,再次将他们推向彼此,在更为宏阔的图景中,重新磋磨“永恒”与“瞬间”的定义。
——————引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