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nt 49

“奸邪已除，这次真是有劳蓝宗主了。”贵公子殷勤劝酒，曦臣不言语，只是接过金樽一饮而尽。

阿容还是没有消息，而金光瑶深陷流言漩涡，也不得不闭门深居。这坐席上的人，却是较去年又少了许多……

此日是聂明玦周年祭。为着沉冤得雪，清河聂氏府虽仍旧人人缟素，却亦是在悲痛里有快意。是以无处不张灯结彩，竟是比过年还要热闹些。

明月郎朗，眼前的戏台上紧锣密鼓，只听一声鸣锣，花旦翩然踏上戏台，一双吊销眼悠然一转，开口唱道：

“百年离别在高楼，一夕红颜为君尽。”

台下的蓝氏弟子登时不安起来。这出《寒露》，乃是《射日》的最后一出，讲的是蓝氏宗主金麟台结义后，亲手在决战中斩杀温氏宗主，自此也结束了射日之征。这一出唱念做打都堪称是水磨工夫，其场面亦是恢弘壮大。然而，它在姑苏，却是从来不登台的禁忌。

因为他们知道，那个人，那件事，是他们宗主心中永远的伤痛。蓝氏家主也许会为了正义而释然，但蓝曦臣，却不能为此而原谅自己。

“这戏班子是我聂氏特从金陵请过来的，”贵公子轻摇折扇，一张年轻的脸光滑得像是最好的绸缎，“且不说这唱念做打，蓝宗主且看那头面，真正是水钻点翠，价值千金啊。”

他笑得一脸无辜，说的话却是字字诛心。曦臣看着他，想起自江家灭族，金氏诛邪，蓝氏败落，唯有他清河聂氏，才是在无数动乱里完全保存实力的那一方。

是等不及这折子戏落幕，他自己便要亲自粉墨登场吗？

有兰花香气悠然绽放，却是那戏子携了真正的花束，比着做出凝涕之态。灯火通明，筝鸣弦唱。他一时居然分辨不出何为实何为幻，只觉那戏台上的悲欢离合，一并地向他涌来。

刀光剑影，其中脸谱变换恰如群魔乱舞。他们或哭或笑，虽是入情入戏，那演绎的故事终究是别人的。待到夜半无人，散了场卸了妆，等待他们的是依然平淡然而富足的人生。

而那被演绎的，却永远要在这刀光剑影里，被重新杀死一次又一次。

没人知道，那一剑不只是割破了她的咽喉，更是将他的人生劈成了前世来世，唯没有的是今生。

“此时六军同驻马，当年七夕笑牵牛。”

花旦笑的凄恻，那二胡的调子亦是越发地凄厉，有疾风吹动乱红飞舞，远古的妖兽怒吼，女子委顿于地，那衣裙似火恰似衰败了的石榴花。而他便是这样冷笑着，毫不犹豫地对她举起了剑——

却听得悠扬的笛声骤然响起，如此明亮，仿佛阳光一瞬间穿透了层层阴霾，将这一派阴沉驱散了个干净。枝头开始有新的芽苞吐露，地上的落叶，也开始慢慢地泛起新绿。

是摄魂术！他不由得心中一凛，登时眼前清明。传说中戏剧最动人心，是以常有邪祟趁着这融情于景的时候，借机占据人心魄。

再看向戏台，果然那眼前的一切不再如梦如幻。

这是谁？聂怀桑不由得眯了眼，身侧尚有那不知情的弟子还在为逼真的场景而叫好。可只有他知道，眼前的一切，无论花香还是新叶，乃是另一种更加强大的幻术。

以幻术压制幻术。

女子以半幅衣袖遮面，缓缓倒行而上。虽只是半面妆，却也足以勾魂夺魄。调子一转，她悠然唱道：

千里刀光无安平，且念着故里依稀慈母梦，谁承想眼前城头大王旗！却看那月上枝头，无言西楼。

这是改编了？蓝景仪惊得嘴里酒酿团子差点掉出来，《寒露》在云深不知处虽是禁忌，他却是和金凌他们山下偷偷听了好几回了。那凄凉乱世的江山美人故事，每每赚得茶馆观众一把眼泪。

他不由得振作精神，眼看那女子轻瞄一眼早已呆了的小生，朗声道:

“人生二十年，放眼天下，岂有长生不灭者！似这般玉壶冰清，何不朗照山川，四海无忧。”

笛声再起，没有悲伤，没有幽怨，反倒是一种经百千劫后的释然。

那一袭红衣就此且歌且行，于漫天落红里，对着他绚丽一笑：

“是寒露，江山如彼君如此，无对落花风，且共从容。”

台上小生的笑仿佛都端不稳了，仿佛中途出了变故接不上一般，众多戏子的动作开始越发地僵硬，恨不得那关节下一秒便要吱吱作响。

就是现在！蓝曦臣不再犹豫，他咬破食指，以血凭空画出符咒，大声道：

“破！”

碎片飞扬，恰如暮春的最后一场花事。而他明亮的洞箫声及时地和上了横笛，于是眼前的一切开始瓦解，而后灰飞烟灭。

都结束了吗。他放下洞箫，头脑中依旧眩晕一片，仿佛是刚刚从噩梦里惊醒一般。

却听有人急急道：

“曦臣！”

接着有温热的脸贴附上他的胸膛，有泪打湿他的衣襟。夜风里他能听得到她的心跳，她的声音，看到她月光下无比明亮的眼睛。

这是她爱了两世的人啊，前路便是刀山火海，又有何畏惧？想起前日与那二人告别，她问道人：

“……那可是薛洋啊，晓道长你不去拯救苍生了吗？”

“我连我所心悦之人都救不了，又何必妄谈苍生？”道人笑笑，正色道，“阿洋欠下的血，我去帮他还；他欠下的命，我来给他抵！”

她如此与他紧紧相拥，夜风依旧寒冷，有冰凉的露水落满睫毛。月光依旧清冷，可是，那风里有她。

于是他什么也不求了。前世来生，他只觉唯有这一刻，才是无上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