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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雾涣云沉，便是连月都挡住了。正在这一片星斗暗淡里，他步履匆匆，一刻也不敢停。

那人是谁？为何连如此隐秘之事都知道？一路上他只觉夜风寒凉无比，竟是要将他的外衣都要吹透。

好不容易挨到渡口，却看一片水光幽深里，有一只小小的乌篷船停在岸边。其上一盏渔灯，似灭未灭，恰如一只狡黠的眼。

有个人背对着他站立，他的脸低低地遮挡在斗笠下，显然亦是不方便让人看得真面目。

“阁下来的倒是早啊。”金光瑶站定，微笑，两颊泛出一对酒窝。然而他的手已是悄悄按上刀柄，而那刀锋是淬了实打实的毒，一击毙命。

那人回头，他的笑容就此凝固。

“温姐姐？”他不觉急切道，一步跨上船头，“你，你复活了？”

他永远记得在他年少卑微的岁月，人人都嘲笑他是娼妓之子，略有不满便肆意辱骂。唯有蓝涣，肯耐心地指正他的剑术琴艺。而她，会时不时地端来茶点，给予他唇齿间的甜。

人生这么苦，却也只需要一点甜就够了呀。

她亦是在打量他。一别多年，眼前男子不复昔日青葱，眉眼里多了几分来自岁月的从容温润。这张脸年轻时便甚是占便宜，如今，怕是半个金麟台的女子都要为他倾倒了。

“阿瑶，你为何会变成这样？”

于是他伸过来的手如折了翼的鸟儿，扑棱棱地落下去。

“原来姐姐，是兴师问罪来了。”

他苦笑着，暗自嘲讽自己的愚蠢——相传三途川主人可听闻世间一切冤屈。枉他做了这么多年仙督，居然相信深夜贸然出现的她，是来重叙旧谊！

“我若兴师问罪，昨天我就会当面告诉所有人你是那尸胎的父母。”她冷冷道，“又何必夜半三更与你相见！”

“那是阿松。”面对她，他没什么好隐瞒，反正日夜听自己儿子哀哭他也是够了，“可是，姐姐，我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把他做成尸胎的人，不是我！”

“我信你。”她温和道。这几年，且不论眼前之人的私德如何，奔赴三途川的冤魂是越发地少了。便为着这一点，她便可以相信，他也许向三途川祈求过力量，却绝不会做出引鬼登岸这种恶事。

所谓的政治，还是应该托付给这种人罢……她感叹着，将一盏清茶稳稳放在他面前，随之附上的还有通关文牒和一封信。

“急流勇退未必不佳。”她轻声道，“去东瀛，或者向北去山海关外。此生你都不要回来了。”

“这是二哥的主意？”他有些怀疑地看着，蓝涣虽然对他很好，可向来十分正直，他怎么会…….

“是我自己的决定。你二哥对此事一概不知。”

“姐姐你……”他只觉眼头一热，眼见着她身披宗主袍服，竟然是私下里来见他么？

“我只怕他接受不了，又对你下不了手而已。”她无可奈何地坐下来，伸手拿过茶盏，缓缓注入茶水，“你二哥这人，这么多年你还不清楚吗。明明心那么软，还不承认……”

半世浮沉，终究却落得此等穷途末路么？金光瑶脸上泛出苦涩笑意。抬头，依旧是月白风清，却不知此等月光，还能朗照他几回。

“有劳姐姐和二哥了。”半晌，金光瑶终究将文书收入袖中，而后起身对着她恭敬地拜了三拜。

如此虽是最优，却也算借着她的手逼走了仙督，那人倒是正反面一手的好算盘！她只觉万分无奈，却突然觉得头狠狠一抽。

茶水，那茶水……她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他，“你……”

而他腰间匕首的血槽原本是密实地镶嵌了某种粉末，此时，却已经空了。

真是阴沟里翻船啊…….她尝试着扣起手指掐诀，却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姐姐，你还是一点都没变。”行将坠入黑暗之前，她听得他低低地说道。

权力是春药，没有人在那极乐后甘于跌落九天。让他怎么做到就此流落异邦，俯首一生？

不，那绝不可能。哪怕让他身处修罗场也在所不惜。反正已经错的荒谬，他又何必回头是岸。

况且，已经没有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