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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

情深缘浅短篇

我的电动车坏了,撞人撞的。

坏车停在医院楼下,我在医院里陪被我撞到的姑娘检查身体,那个姑娘手脚俱全,皮都没蹭破一块,但是嚎啕大哭,哭得仿佛死了亲妈。

医生说这姑娘失聪了,我想起自己银行卡里六百八的余额,耳边嗡地一下就耳鸣了,医生又说但这姑娘好像是先天的,我的耳鸣好了。

医生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好像看不太懂唇语,一边带着痛哭的余韵抽抽搭搭,一边打手语。我和医生都不懂手语,我表情麻木——也有可能是呆滞——地看了她一会儿,她拿起手机打字,备忘录里写着没有,我很好。

我也掏出手机打字,我说你吃了没,没吃我请你吃个饭,然后送你回家吧。

这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正常人都吃过晚饭了,我就是客气一嘴,但是她没吃。

我带她去了全国连锁的大品牌沙县小吃,给自己点了份馄饨,她要了蒸饺和拌面,我俩相对无言,过了半天我打字说加个微信好友吧,她扫了我,给我发了备注,还转了十二块钱。

她叫周棠。我记住了名字,没收钱。

吃过饭我推着坏掉的电动车送她回家,她一路都垂着头没尝试和我交流,一是因为我腾不出手打字,二是因为萍水相逢实在没话好说,结果走着走着这路线越走越熟,等我发现眼前这个老旧小区就是我租的地方的时候,我忍不住了,给她发消息,问她你住这儿吗,她回嗯。

她家就在我家楼下两层,我在这住了半年愣是没见过她,硬要说也算是另一种有缘。

我送她到家门口,她给我发谢谢你,顺手又发了个进来坐坐吧,我没怎么动脑子,一脚迈进她家门里了,发现她把消息撤回了。

我的腿觉得要不退出来吧,我的脑子觉得尴尬,我的另一只脚顺从习惯也迈了进来,她把撤回的消息编辑成了进来坐会儿吧,又发过来一回,我顺理成章地关上了门。

这楼都是一居室,一层十几户,卫生间得去公用的。她家跟我家一样狭小,比我家还要昏暗些,地砖裂了,墙没重刷过,泛着岁月沉淀后的旧黄。我拘谨地坐在她家唯一的破皮椅子上,她坐在床上发呆,我头回觉得沉默不那么难熬,因为她是听障人士。

我掐着时间,准备两分钟一到就走,等我准备起身的时候,她想起还没招待我,给我倒了杯冷透了的白开水,我只好又坐下,重新掐表倒计时两分钟。

她突然拿起手机,没头没脑地给我发:我想这个月过完就死掉,死这是不是不太好?变成凶宅了,房东就不太好租了。

我给她发了个问号,她垂着头,也不看我,手指点屏幕点得飞快:你能不能帮我想想死哪里合适?

我顿了一下,按安慰别人的标准流程给她发:怎么了?

其实我就是客气一下。

但是她发:我没父母,没工作,没钱,我活不下去了。

她说:如果你今天能撞死我就好了,我没家属,你也不用赔钱。

我想了一会儿,觉得她是在用我撞了她这事给她施压,短短三秒内,我想好了目前为止我最能拿得出手的解决方法,我说:要不这样,你把房子退了,跟我一起住,下个月房租你先不用出,慢慢再找工作吧,反正我们俩都是女的。

她抬起眼睛望着我,眼神里没什么感情,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她东西不多,寥寥可数的家具是房东的,她的衣服加上日用品才装了一行李箱,我们俩一起拎着上楼,搬家就搬完了。

周棠这人话特别少,可能是因为没事也不和人微信闲聊,在同居一周以后,我们俩还像同一个屋檐下的陌路人。

我在一个小公司里上班,干推销,每天给不同的人打上百个电话,被不耐烦地挂断,被辱骂,被敷衍,被阴阳怪气,月薪三千出头,回家筋疲力竭,没心情聊天。

她靠画画营生,搬家的时候就带来许多纸笔,每天窝在我的书桌前画一大堆图,然后把它们揉成废纸。

极其偶尔的时候,我会给她发消息,问她要不要一起吃饭,我们就各自端一盒泡面,一边吸溜,一边在我小小的手机屏上看剧。

夜里我们俩躺上一张床,钻两个被窝,我和她背靠背,我心血来潮给她发消息,我说你为什么没父母,去世了吗。

她说我是孤儿,因为我听不见。

我说没父母也挺好的,摊上不好的还不如没有。她给我发问号。

我给她写长长的小作文,写了整屏,我说我是逃到这个城市的,我来这上大学,自己贷了助学的款,毕业以后就留在这了,现在还在还学费,我不想回老家,我想在这里扎根,为了离我父母远远的。

她给我回了长长的一屏小作文,不是安慰我的话,也是自顾自的发泄,她说她没有上过大学,也没有学过画画,她是自学的画画,和专门学过的人不一样,画得没有他们好,也没有专业的设备,现在还在画手绘参赛拿奖金,或者去投稿。

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被她给逗笑了,可能是因为我们俩的生活一样乱七八糟,我竟然在这个夜晚里感受到一丝慰藉。我转过身面对她,戳了戳她单薄的肩膀,她也转回来,看到我笑了,跟着也笑了。

我打字说你找工作是不是很难,她说嗯,听不见好多工作不能做,也不好社交。

我说你能说话吗,她说能,但是我从没听过人是怎么说话的,我说不出来。

我拉着她的手来摸我的嘴唇,她打字问我,你说的是什么?

我回,周棠,你的名字。

女孩儿就是这样,会因为交换过秘密就变得亲密起来,我和周棠的关系突然变好了,我们开始频繁地聊天,微信里有一大堆的聊天记录。

她的画拿了奖,奖金有三千块,我也涨了薪,每个月有三千四。

虽然目前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是我们破天荒地点了小火锅外卖。火锅的热气蒸腾在唯一一张书桌上方,我们俩对坐着,拿起一次性塑料杯干可乐,我这才发现她的眉眼在氤氲的雾气里显得很清秀,尽管她整个人其貌不扬,丢在人群里就会失踪。

我打量她,看她不够白皙的皮肤,看她小而塌的鼻梁,看她有点突的嘴,我意识到我和这个一个月前还素不相识的女孩儿产生了连结,从此以后她会为我的快乐而庆祝,我会为她的苦难而难过。

日子突然一下不再死气沉沉了,枯燥的不变的生活里开始出现了亮色,每天都有值得我铭记的东西。

比如周一周棠画了两只小兔子,穿着职业西装的是我,拿着画板的是她,她标注着我们俩的名字,很小心地上了色,想方设法地拿钉子钉在了书桌前墙上。

比如周二周棠给我买了件新裙子(花费巨资一百五),我兴致大发地放着音乐要跳舞,结果没想起来周棠听不到,最后拉着周棠的手在狭窄的空地上旋转,发现周棠跳舞同手同脚。

比如周三我路过新开的炸鸡店,店员正把门口花篮上快要蔫掉的花送人,我带了一朵向日葵回来,最后发现无处安放,被周棠放在了一双坏掉的鞋子里,美其名曰给向日葵找个家。

比如周四我帮周棠刷睫毛,发现她睫毛本来就好长,我非要她揪一根睫毛下来比长短,最后因为输了比赛请她吃了两个蛋挞。

比如周五我和周棠在路边发现了一只脏兮兮的流浪小狗,还很小,奶里奶气,可是我们俩根本养不起,于是我们扔掉雨伞,在雨里一起哭了一场。

生活从一成不变的公司、出租屋,变成了周棠的麻花辫,周棠的长睫毛,周棠的小雀斑,周棠的画,周棠的小兔子,周棠的向日葵。

我和她把出租屋修整了一番,花最少的钱和最大的功夫,让这个一居室的小出租屋充满了生气,看起来好像有人在此认真生活。

我给周棠发微信,我说真高兴我那天撞了你。

周棠踢了我一脚,怒目圆睁,意思是你怎么这样说话。

然后我失业了。

公司裁员,把业绩不行的员工裁掉了,我失去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没有补偿。

我收拾完东西回家找周棠,看到她手足无措地望着手机,手机上有一通接通的电话,对面那个女声说话客气极了,她说你的作品被人投诉涉嫌抄袭,我们已经核实过了,相似度确实比较高,因此要取消你的参赛资格。

周棠能听见什么呢,周棠什么都听不见,周棠跟我打手语,我费力地看,一知半解地看懂了,她说她挂了好几次电话,给这个号码发短信说可不可以打字沟通,但是这个号码坚持要电话通知,她什么也听不见,问我是怎么了。

她眼神很认真,我帮她挂了电话,过了好久,我给她打字,我问她,周棠,你抄袭了吗?

周棠的眼眶红了,我不知道是为我这份不信任,还是为事情暴露的羞耻。我猜也许是前者,因为她打字告诉我没有,而只要她说了,我就会信。

我和她坐在床沿边晃腿,谁也不说话,坐到晚上的时候我饿了,我翻了翻手机,各种软件的余额和银行卡加起来还有三十多块钱,于是开始翻箱倒柜,周棠跟着我一起找,最后真的找不到什么现金了,干脆开始摸每一件外套的口袋,从一件针织外套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元。

我俩低头注视这五十元,过会儿笑了,这生活真是苦得逗乐,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周棠圈着我的脖子抱住我,像我电动车的车锁锁住车轮。

失业的第一个月,周棠常常通宵画画,寄出去,石沉大海。

我在外到处找工作,然后碰一鼻子的灰,没有人看得上我的简历,我普通得像路边的石子,像海里的一滴水。

夜里周棠睡着了,我偷偷掀开她的被子,从她纤细的手腕上,交错的旧伤上,找到新的刀疤,我轻轻地抚摸她崎岖不平的皮肤,感受那些隆起的肉疤,觉得自己像蜘蛛丝一样细薄,吊着她沉重不堪的生活。

我以为周棠和我住在一起,开心会更多呢。

我以为我是她蒙尘生活里唯一还会发亮的东西呢。

我借钱把电动车修好了,想着实在不行就去送外卖,周棠给我发消息,她说你天天在外面跑,会晒黑的。

我回我不在外面跑,会饿死的。

她说可是你晒黑了,就不漂亮了,我想我的女孩儿漂漂亮亮的。

我说,那我们怎么办?

周棠眼睛亮亮的,她说,她去面试了一家专门聘用聋哑人的火锅店,面试过了,她有固定的工作了。

她说,你再找个别的工作好不好?不要出去风吹日晒的。

我低头死死盯着屏幕,盯着屏幕上我的女孩那四个字,盯得眼睛都酸了,眼眶都沉了,泪水不堪重负地坠下来,我在这生活里已经没有余地去在乎晒不晒、白不白了,可是她好在乎。

我去牵她的手,挠她的手心,我像小狗一样湿漉着鼻尖去寻她的鼻尖,她贴过来轻轻地亲了我一下,亲在脸颊。

这四周昏暗逼仄,像我从世界里偷来的一个小小夹缝,太阳无处可寻,可是向日葵还在夹缝里生长。

我回好的。

周棠去火锅店上班,我四处面试,最后找到了家花店,平时帮忙打理花花草草,最主要的任务还是把花送到客户家里,和送外卖也差不太多。

周棠回家的时候总是显得很疲惫,身上有一股浓郁的油烟味,她挽起袖子,小心翼翼地给自己的烫伤上药,我挨着她坐,接手她的棉签,往她的伤口上吹气。

我们俩不再睡两个被窝,冬天到了,一人一床被子还是太冷了,我们俩把两床被子叠在一起,晚上抱着睡,会暖和许多。

我的排休和她的错开,本来大把的相处时间被挤压得只剩晚上这一点点,我们俩同床共枕,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和心跳,鼻尖萦绕着油烟味和药香。

我很想知道她喜不喜欢女孩儿,可是我不敢询问,我没有勇气给已经一地鸡毛的生活再雪上加霜,我想我只要被她支撑着,也支撑着她,这样和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区别。

有时回来我会看见她对着镜子蠕动嘴唇,神态格外认真,一发现我回来又佯装若无其事,我想不出个所以然,猜想她也许是在学习怎么说话,毕竟在这个世界,听不见又说不出的她简直寸步难行。

我见到了我父母,就像我的大学同学见到假期千里迢迢来找他们度假的父母,只不过场景略微不同,他们不惜花费昂贵的高铁票钱也要来这,只为了在我工作的花店里撒泼打滚,痛斥我不孝顺,哭诉他们孤苦无依。

他们闹了三天,在第三天,我终于顺利失去了我的工作。

他们拉着我的手,说你不结婚哪来的嫁妆,怎么有钱给你哥哥娶老婆啊?

听话,不要闹了,回家吧,回老家找工作也方便,爸爸妈妈还能照应你,对不对?

对不对?

我没有带他们回出租屋,我还是一个人回到那个如泥土般潮湿又松软的地方,周棠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手臂上的烫伤才好了八成。

我把她叫醒,让她上床睡,睡前我给她发消息,我说我有话要和你说。

她疑惑地看我,我让她闭上眼,握着她的手抚摸我的喉咙,那里说话的时候会震动,所有的言语都会通过震动传达到她的指尖。

我说,我喜欢你。

她的表情这么平静,一无所知。

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周棠帮我忙了,她把画摘了下来,把洗好叠好的被单放进了手提袋,她的鬓发滑落下来,挡住了她的脸,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老家几乎什么都有,我把衣服带走就行,剩下的琐碎物品不如留在出租屋里,对周棠来说还方便些。可她执意要我带走那一行李箱的零碎,好像想尽快地将我的痕迹从这个屋子里抹去。

我和她的道别格外简单,我微信给她发再见,有空常联系,她说好的。

离开她以后的时间对我来说很奇妙,我总觉得时间像被什么东西凝固住了,日复一日的生活机械又窒息,又觉得没有她在身边的日子一晃而过。

我顺着父母的意思相了个亲,和一位还算凑合的男士结婚了,在老家找了份待遇不错的工作,贷款买了房子,平时不和父母住,按部就班地计划还房贷、买车的事。

那箱行李我刻意落在了父母家里,因为我总觉得看见它就会被烫伤,我会回到过去,看见周棠在床和书桌的缝隙里被我拉着跳舞,她旋转,裙摆盛开。

父母整理我的东西,和我说行李箱里有个录音笔,问我还要不要,我问是什么样的,我不记得我有录音笔,他们说是夹在被单里的,好像没电了。

我跑了一趟,把录音笔取来充上电,播放的时候里面是一片寂静。

我忍不住想笑,录音笔不是我的就是周棠的,不知道她买来做什么用,只是落在了我这里。她的世界是无声的,录音笔自然也是无声的,我的紧张和惴惴不安像过度思考后的笑话。

可是我连这阵沉默也想听,一秒不落地听,我想周棠会在这阵沉默里画画,会在这阵沉默里思考,也会在这阵沉默里,对着录音笔如同对着那通接通的电话一般不知所措。

时间倒数到最后,我听到里头有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发音很奇异,像含着半口水而张不开嘴,或是舌头僵硬失灵。

她说,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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