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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心向暖

四时之章

一、

江南二月的天,已经渐渐泛起暖意。过了惊蛰,草长莺飞,细柳抽叶,好一派春日融融。

天变长了,晨曦来的很快。

卯时刚到,太阳才升起来,天还雾蒙蒙的,不远处的街巷便传来货郎吆喝叫卖的声音。

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晰。

金光瑶拉了窗边的帘子,倚楼侧视。

昨夜雨落了一宿,他听了一夜的滴答声,淅淅沥沥,似是最好的安眠曲,没想到今日一早,小城又这般生机勃勃。

约莫真的是春天到了吧。

他活动下筋骨,下楼推开了门。

货郎已经到了门口。那个一口吴侬软语的年轻人憨憨的笑着,问他需要什么。

“还是一碗糖羹两个炸糕。”金光瑶唇角带着习惯性的笑意,伸手递过钱去。然而,在他目光触及货郎身后的釉瓶时,动作便顿住了。

他伸手拈一枝杏花,还对方一个微笑。

“再加这个。”

前些日子,杏花开了。

凛冬刚过,乍暖还寒,浅浅的杏花便迫不及待的绽开,俏生生压弯了不够强劲的枝头。

怎么会对这样的事情有印象呢?

金光瑶摇头轻笑,阖上门冲屋里唤了一声。

“阿涣。”

一只极为漂亮的猫儿从卧房踱着步子走出来,那身纯白的毛如覆了雪般,随着它的步伐晃动着绸缎般的光。

看到金光瑶笑眯眯的表情和手中的炸糕,猫儿精神一振,喵喵的叫唤两声,“嗖”的一下蹿上金光瑶的臂弯。

“喵~”

“你饿啦?”金光瑶轻笑着拿手里的杏花点点白猫的额头,怜爱的轻抚它光泽的皮毛,“缺不了你吃的。”

“还有,你的杏花。”

阿涣。这是金光瑶给小白猫起的?名字,取涣然冰释之意。恰是遇见它那天,杏花开了。

微风拂过,空气里还有着刚下过雨的清甜,金光瑶一推开门,便见到这小小的猫儿,衔着一枝杏花,倒在他门口。

金光瑶好意暂时收留着它,谁知这小祖宗似有灵性一般,住在他这竟不走了。起初金光瑶有些嫌它,因着自己从未养过动物,而这猫儿又格外矜贵,差点弄出事故;后来习惯了,竟觉得这样的日子也还不赖,起码这偌大的房子,也有个活物和自己作伴,不觉得孤独。

每天一早上睁开眼睛,金光瑶都会在自己怀里发现睡得乖巧的小白猫。他哭笑不得,想将猫儿放到一边的床铺,然而就算动作再轻,它也会醒过来,微微睁开眼睛,再伸出粉嫩的舌头舔舔金光瑶。

惹得金光瑶毫无办法,只能揉揉它的头以示安慰。

白天金光瑶出任务的时候,阿涣便乖乖待在家里等他回来,而每次他回来时,都会发现家中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比如新沏好的茶,焕然一新的装潢,和满屋清甜的馨香——

唯一似乎不曾变过的,就是窝在椅子上浅憩的小白猫。

听到金光瑶回来的声音,猫儿欢快的睁开眼睛,喵喵叫着跑过去蹭他的腿。

金光瑶轻笑一声,弯腰将它抱起来,摸一把光滑的毛:“阿涣今日又给我准备了什么惊喜?”

这般日复一日,金光瑶习惯了和阿涣的生活,甚至不知不觉,心里也柔软了几分,总有一团白白的影子,能让他在想到的时候,唇角的笑意不自知的柔和几分。

毕竟从前的他,可是个...心如铁石的人。

二、

金光瑶是个杀手,代号敛芳,直属于金鳞台。或者说,直属于金鳞台的主人——丞相金光善。

越是听起来光鲜亮丽金碧辉煌的地方,指不定背后有多少腌臜事。

又有谁知道,现今丞相府,金鳞台,隐藏在暗夜里,悄悄伸出黑影般的触手,遮盖了大半个朝堂?

金光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堂上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甚得圣上欢心;而背地里,他身后庞大的杀手组织,也悄悄为他铲除异己。

金光瑶便是金鳞台杀手之一。

他是金光善的亲卫,或者说,死士。

他还记得多年前,那一身黄袍的人居高临下,伸手抬起他的下颌,唇角笑意凛然:“记住了,以后,你就叫金光瑶。”

金光瑶?

这名字听来好生金贵。

他曾一度不适应这个名字。

亦或者说,不适应这个名字开启的一段新的人生。

那些鲜血淋漓的过往,永远不能够被抹掉,甚至总在不经意间,一次次揭开,露出冰山一角。

提醒着他,他生如尘埃,命如草芥。

“...不要...别过来!”

金光瑶自睡梦中惊醒。他惊魂未定的坐起身,惶然的看着四周熟悉的景致。原来还是在自己的房间。

“喵...?”怀里的猫儿悠然转醒,毛茸茸的身体在金光瑶胸口轻轻蹭了蹭,似是安抚一般。这柔软带着点痒痒的触感将金光瑶从怔然中唤醒,他这才感觉心脏落回了原处。

“喵~”猫儿轻轻用鼻尖碰了碰他的脖颈。

“阿涣,我做了一个梦。”他呢喃一般对着怀里的猫轻叹,“也不知告诉你,你能不能听得懂......但我又能对谁说呢?”

“我梦到了我小的时候,刚刚失去了母亲......”

金光瑶原名孟瑶,生于烟花之地,其母孟诗,曾是思诗轩的头牌,招致嫉妒,尤其诞下一子后,更是备受欺凌。

孟瑶十二岁时,母亲孟诗便因“染了风寒”去世。而他,则被卖到丞相府做个仆役。

丞相府,便是金鳞台。

小小的孟瑶早早便接触到生活的阴暗面。或者说,他原本便是从腐烂的淤泥中生长起来,踩着一个又一个人无情的谩骂与嘲讽,走到了勉强能活下去的地步。

是啊,只是勉强能活下去。

十二岁的孟瑶看起来很小,像是八九岁的样子,身子羸弱细瘦。平常仆役半个时辰完成的工作,他几乎要做上两个时辰,还不得不忍受其他人的打骂和讽刺。

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厮总将任务推给他,而年长些的稍有不顺便对他拳打脚踢。

他们似乎总能从他身上获得乐趣,不管是他的身世,还是他本人,都被人拿来无情的嘲讽。

他却默默地受下了。

既不吭声,也不流泪,小小的孟瑶只是躲在角落里,咬着牙,一个人挽起袖子和裤腿,轻轻揉着自己留下淤青的手臂和小腿。

其实...他很疼。

但是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早在母亲离他而去的时候,他的眼泪就流干了。

他清晰的记得,母亲染上风寒,是因为冬日里没有热水沐浴,只能用凉水擦洗身子,而之所以病情加重直至去世,是因为思诗轩扣光了他们所有的银钱,买不到治病的药材。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群人笑的猥琐而丑恶的神情。

眸光渐渐冷下来,孟瑶缩起身子,双手抱膝,牙狠狠地咬起来。

“总有一天,我要......”

“要做什么?”突兀的男声响起,尾音上扬似是带着轻浮一般,却又有几分沉稳和坚定。

金光瑶一怔,视线所及之处,是一双镶着金边的软靴。

三、

金光善行至孟瑶面前,似是笑吟吟的开口:“你想让欺负你的人得到惩罚?”

孟瑶抬起头,定定的看着一身黄袍高高在上的男子。

他的唇角上扬着,明明是在笑,却偏偏有着巍然的冷意。

“我想。”孟瑶一字一顿。

“想杀了他们?”男子复又问道。

沉默片刻,孟瑶开口。

“想。”

“好,很好。”金光善抚掌而笑,“我给你这个机会。你想不想——成为金鳞台的暗卫?”

暗卫?孟瑶一怔。

“就是杀手。你的仇恨和执念足够强,是做杀手的好苗子。亲手解决欺你之人,你可愿意?”金光善目光幽幽,辨不清喜怒。

“我愿意。”金光瑶不知道这么做值不值得,或者说他不清楚,杀手究竟会得到什么放弃什么。但他知道,侮辱母亲的人,欺负他的人,不能活着。

“往后,你就是金鳞台的人。你会成为最棒的杀手。”金光瑶看着眼前身量虽小却目光坚定的孩子,唇角笑意俞深,“不过,杀手,便是活在暗夜里的人,作为杀手,可不能有软肋。

跟我来。”

杀手的训练自然是苦的,金光瑶摇摇头,将过往的回忆从脑海中甩出去。

那几乎都是些断断续续的片段,不完整,也不连续,似乎毫无意义,却又钻心刻骨般疼痛,侵蚀着他的骨髓和神经。

他抬起手,看着手臂上深深浅浅消不去的疤痕,轻轻叹了口气。

手无力的垂下来,撸了下怀里卧着的小白猫,金光瑶强行稳住心神。

最近,任务毫无进展,金鳞台那边已经催了好几次,若再没有结果,怕是祸福难料。但是,该如何下手呢......这次的任务着实有些棘手,金光瑶蹙起眉头,细细沉思起来。

他一直是金光善最得力的手下。不管多难的任务,他都从未失手。从卑微如草芥的孟瑶,一直到被金光善赏识赐名,再到封号敛芳,成为金鳞台首席杀手,这一路,他走的无比艰辛。

曾经暗无天日的训练,一次次在痛苦和绝望的边缘挣扎,金光瑶熬下来了。他几乎是脱胎换骨,褪去了青涩和天真,也抛下了纯善和情感。他只是一次次机械的杀人,处理现场,完成金光善交代的任务。不管用什么手段,不管过程如何,他都从未让金光善失望过。

但是......

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金光瑶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隐隐觉得那上面似乎流淌着怎么也擦不干净的鲜血。数年之前,他亲手杀掉了诋毁谩骂他母亲的人,喷涌的鲜血溅在他脸颊,他却没有想象中的痛快,只是一种钝钝的痛感积聚在胸口,闷而压抑。

他有些惶然,这种感觉和杀死动物完全不同。金光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过神来,只记得高台上金光善鼓励的笑意。晃得他眼睛生疼。

“嚯,真是厉害,你是第一个完成培训任务的人呢。”那个一身明黄的人向他走来,“假以时日,你会是金鳞台最出色的杀手。”金光善伸手理了理少年凌乱的碎发,又抹去他颊边的鲜血,“第一次动手,难免嘛。习惯了便好。”

是啊,习惯了便好。

如今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其中不乏位高权重牵扯众多的主,金光瑶从一开始的惶然到后来的麻木,再到现在的迷茫。

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四、

“最近的任务,很重要。”

金光善把玩着前些日子下属送来的沉香木雕,眸光微沉。

“这么重要的任务,想来只有阿瑶你,能替我完成。记住,这次容不得一点闪失。”

“目标任务是谁?”

“近来风头正劲的大将军,聂明玦。”

江南的春日来的很早,烟柳依依,暖风徐徐。聂怀桑便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看到了巷口新开的锁烟阁。老板身量不高,一张笑面,十分伶俐。

“贵客呀。今儿个聂公子怎么有时间来我这里坐坐?”掌柜的招呼着他,笑盈盈沏上了茶。来过几次,聂怀桑每次都满载而归,这次也不例外。

“我这里又新进了几幅字画,全是名家。公子不看看?”他站起身,从厢房取了东西来,笑着开口,“还有不少扇子,都是一品的做工。”

果然,聂怀桑一见到便拔不开眼。

“这可全是好东西呀!我我我...我全都要了!”

眼见着聂二公子激动的语无伦次,金光瑶笑意渐深:“那敢情好!聂公子豪爽,小的佩服。不若我帮着送到公子府上?”

“那便麻烦掌柜的啦!”

金光瑶的马车便这样进了聂府,拉了一车的字画扇子,也果不其然被正练着刀法的聂明玦拦了下来。

聂明玦不愧是当朝名将,魁梧挺拔,刚正不阿,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也一向不喜自家弟弟玩物丧志。见到这一车“破烂玩意”,自是大发雷霆。金光瑶好言相劝,聂怀桑苦苦相求,聂明玦这才勉强压下火气,放金光瑶离开。而金光瑶替聂怀桑保下了东西,聂怀桑也少不了感谢一番。

“这次可多亏了金兄,要不是你,我非得被大哥撕了不可。”那贵公子好一番感慨,“大哥平日里就不喜欢我搞这些东西,我都得偷偷摸摸的,东躲西藏,真是不容易。还好这次有你帮忙......”

“公子客气了,我这不是也大赚了一笔?毕竟是个生意人,拿人钱财,总要把事情办妥贴了才是。”金光瑶劝慰着,内心默默盘算。

在他离开聂府的第三日,便听闻聂将军忽染恶疾的消息。

聂府请了最好的大夫,甚至惊动了圣上,派御医前往就诊。然而,再厉害的医师都未能查明病因。聂明玦看上去并无异常,只是愈发心情暴躁,而发脾气时便觉胸口发堵气血紊乱。

探查下去,一无所获。

他的弟弟,聂怀桑,也是四处求医问药。他来金光瑶的锁烟阁愈发频繁。每次都一副哭丧着脸的表情。

“怀桑近日可还好?聂将军的病...?”金光瑶轻轻开口,将沏好的茶递与聂怀桑。

聂怀桑以扇掩面,轻叹:“还是那样,我都不敢惹他。万一惹得大哥发火,又要发病。可真是愁...大夫都看遍了,还看不出端倪,我又不认得什么名医,这可怎么办呐...”忽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忙不迭的看向金光瑶,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金兄,你可一定要帮帮我呀!你说你四处游历寻得奇珍异宝,万一这其中有什么包治百病的东西,一定要记得我啊!只要大哥好起来,我愿意......”

“怀桑说笑了。”金光瑶哭笑不得,扶起聂怀桑,温言劝慰,“我不过是个小小的生意人,哪有什么奇珍异宝。若是真有,自然也不会吝啬。你也不必这般,我定当尽力而为......”

话音还未落,一阵细微的破风声响起,一只羽箭从拉起帘子的窗口飞进来,直冲聂怀桑而来。

金光瑶眉目一敛,单手推开聂怀桑,另一只手去捉住那箭镞,但瞬息之间,箭竟转了方向,微微倾斜着划过金光瑶的左臂。尖锐的刺痛感从传来,金光瑶一惊。

那不是浅浅的皮肉疼痛,而是往深里钻的扭绞痛感。

“金...金兄...你...我...”聂怀桑吓得哆哆嗦嗦尖叫连连,目瞪口呆的看着替他挡了一箭的金光瑶,眉目满是错愕,两行泪不知不觉淌了满脸,他开始嚎啕大哭起来,“是我害了你,我对不住你啊......”

金光瑶没管他,迅速扯开自己的衣袖,撕成布条缠在左臂上方。

“怀桑你先回去,恕我没办法远送。”

聂怀桑浑浑噩噩的道着歉,一步三回头的离开。待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金光瑶敛了笑,沉下眉目,面上浮现出一丝血气。他低头,看着握在手里的箭镞,沾了他的血,已经微微发黑。

这箭上...有毒。他怕是已经被人盯上了。但是,到底是谁?那人的目的是什么?

五、

夜色沉沉,天幕最后一丝光亮也被乌云挡住,凄凄的夜幕里,到处都压抑而阴森。金光瑶撞开自己住所的门,跌跌撞撞的走进去,左臂的伤似乎越来越严重了,甚至隐隐有向上扩散的趋势。若不是他反应快,及时扎紧上方,怕是整个左臂都已经废了。

而问题是,这种毒,他闻所未闻。

金光瑶皱起了眉。自己受伤这件事,他早已给金光善传了信,不知什么时候会派人助他,而聂明玦那边,也拖不了多久,蛊毒快要成熟,再过几日便会显现出来,届时就算普通的医师也能看出端倪。

最佳的下手时机,就在今明两日。

只是自己这样子,如何掩人耳目...?

“喵...?”雪白的团子不知何时跑到金光瑶身边,阿涣轻轻蹭蹭金光瑶的腿,跃上他膝头。似是感受到了什么,它浑身一震,而后轻轻凑近金光瑶的伤口。

“离我远一点,伤口有毒。”金光瑶耐心的提起阿涣后颈,想将它放到一边,却在下一个瞬间愣在当场。

怀里的猫儿,竟然在他眼前,化成了一个俊美的青年。

一袭白衣若雪,长发无风而动,眉眼柔和清隽,此刻却带着几分肃然。

“别动,你的毒我能解。”

金光瑶哪还能动?常人遇到这种事情,早就吓得不省人事,他这般镇定没有惊叫出声,已经实属不易。

白衣的青年伸手握住他受伤的左臂,金光瑶感到一股热流缓缓流进身体,洗涮着自己的骨髓和筋脉。舒畅的感觉涌进心脏,随着心率,一下下的搏动着。似乎整条手臂都被温软包围,淡淡的黑雾从毛孔蒸发,很快,受伤的手臂就恢复如初。

金光瑶有些震惊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久久不能言语。反倒是白衣青年,看着他轻笑出声。

“阿瑶。”

“你...你是阿涣?”金光瑶还是有些不可置信。自己养的猫变成了人,还解了他中的毒,这件事情怎么想都似是天方夜谭。

阿涣有些无奈的轻笑,伸手像金光瑶从前抚摸他的皮毛一般摸了摸金光瑶的发顶,开口道:“很难以置信吗?其实我本来...便是猫妖。”

“第一次倒在你门口时,我刚刚化形,法力还不充沛,只不过摘了株杏花的功夫,就变回了原形,而没想到,你竟会收留我。”

阿涣将几乎要呆住的金光瑶抱起来,放到床上,“你受伤了,休息下吧,我去弄点吃的来。”

金光瑶只愣了片刻,回过神来:“所以说,我每次回来之后,家里的变化,都是你做的?”

“当然是我。”阿涣俯身,在他的额上轻轻落下一个吻,如猫儿一般亲昵,“阿瑶可喜欢?”

金光瑶哭笑不得,挣扎着起身:“自然是喜欢的,谢谢你为我解毒,不过我猜,今日是没办法休息了。”

话音未落,喧嚣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夹杂着兵器相见的乒乓碰撞声,格外刺耳。金光瑶抿起唇,侧头看向一旁的白衣青年:“阿涣,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须得赶紧离开,你还是变回原形比较好。”

“你解决得了吗?要不要我帮你?”阿涣的声音不无担忧。

金光瑶笑了:“相信我。”

青年没再多言,白光闪过,化为白猫,轻轻跃上金光瑶的肩头。金光瑶和他对视一眼,定了定神,贴上房间墙壁,藏匿起来听着外头的动静。他的手藏在袖子里,悄悄捏紧了里衣口袋里一个小瓶子。

“都给我注意点!不要打草惊蛇,指不定解药藏在哪,小心点翻着!”一个有些粗的声音响起来。

“可是...说不定屋子里有人,如果他早就回来了怎么办......”这个声音有点弱,似乎在害怕什么,“听主子说,他好像很厉害......。

“怕什么?我听说他被刺杀受了重伤,这会指不定不省人事呢!”另一个比较尖细的声音,“而且不是说,他是丞相追查的杀人犯?若是我们顺便捉住了他,岂不是还可以......”

“什么受刺杀!那是误伤!不过也不知道是谁,倒是帮我们省了不少事儿。”

“都先少说两句吧,先找解药,将军的事情要紧。”

............

嘈嘈切切,金光瑶甫一听来,对方至少有六个人,并且来此的缘由,是为解药。解药......这么快就怀疑到我头上了?他嗤笑,看来对方也不是傻的,聂将军的事情,确是我动的手脚。不过解药......若是真有什么解药,怕是御医早就研究出来了。

聂明玦所中的蛊,名为司命,无解。

此蛊来自苗疆,分蛊母和子蛊。下蛊人持蛊母,而将子蛊置于中蛊者体内。蛊毒未成熟之前,中蛊者不会有明显症状,只会情绪失控,暴躁易怒,就算检查再详尽,也无法探清源头。况且,大夫多会以为此人中毒,或是近日火气重,开点调理气血的药,而蛊毒完全不会解除。

待到身体里蛊毒成熟,只需捏碎蛊母,中蛊者便会爆体而亡。体内子蛊重新回到下蛊人手上,其中最强大的一只,成为新的蛊母。

从子蛊进入中蛊者体内那天起,那人就注定无药可医。

就连下蛊人都不可解。

而金光瑶之所以下了司命蛊,是因着一句承诺。

六、

“这任务,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金光善抚掌而笑。他居高临下,审视的目光看着眼前黑衣的青年。

“敛芳定不负主上所托。”纤瘦的青年单膝跪下,从金光善手中接过小瓶,取出瓶中的丹药。那颗圆润红色丹药静静躺在他的掌心,似乎在诉说着将要到来的命运。

“吃了它,便开始行动吧。”金光善转身,正要离去,动作却顿住了。

身后的青年拉住了他的袍角。

“嗯?你还有何事?”

“...敛芳请求主上,完成这件任务,便恢复自由身。”金光瑶不卑不亢。这么多年,一直行走在鲜血里,他有些疲倦了。他想呼吸清冽的空气。

“哦?”金光善语气不变,脸上喜怒不显,表情看不清晰。

“你想要自由?”

“是。求主上成全。”青年执着的跪在地上,不卑不亢。

金光善笑了,换上仁慈的语气:“也是,你都为我做了这么多事了,若我不答应,那多不近人情啊。这样吧,等你完成这任务,我便给你解药。”

“谢主上成全。”

“只有完成这项任务,杀了聂明玦,我才能得到自由。”

此刻的金光瑶靠在墙上,像是自言自语,“走到这一步,我还有回头的路吗?反正已经这样了。”

几个人走进房中四处搜寻,然而他们并未发现,同伴正悄无声息的减少。

一直到最后一个人,将房子翻了个遍,仍未找到解药时,才想起来吆喝同伴。

“你们人呢?东西找到——”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把软剑贴上了他的脖颈。冰凉的触感,让他登时浑身汗毛倒竖。

“你想做什么?”

身后传来鬼魅一般的声音。

那人僵硬的回头,身体止不住的颤抖。

“我...我只不过奉命行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还不想死啊......”待到那人转过身子,看到金光瑶的脸,又是一声哀嚎。

“再出声,你的命可就没了。”金光瑶凑近他的脸,语气幽幽。

“别...放了我......”

“呵...怀桑就找来几个你们这样的人?当炮灰都不够吧?”金光瑶阴恻恻的笑着,手握上了那人喉咙,一点点收紧。

然而他突然动作一顿,眉目一凝。袖中的蛊母,不见了。

却见身前那人蓦的大笑起来,他双手陡然收紧,捏爆了从金光瑶袖中偷来的小瓶。“你...!”金光瑶心下一惊,手上用力,结果了那人性命,但蛊母既毁,中蛊者自然也难逃厄运。

漆黑的夜幕下,一道惊雷划破长空,留下轰隆的声响。

暴雨将至。

七、

“回来了?”金光善微微抬眼,看向伏在座下复命的金光瑶。

“主上,任务已完成,聂明玦昨夜身殒。”金光瑶语气淡淡。

“做的不错。来人。”金光善拍拍手,四个下人走进殿中。

“带敛芳阁下去休息。”

“等等,您不是说...完成这项任务,会给我解药吗?”

“哈?”金光善嗤笑,“解药?哪里来的解药?从来就没有这玩意。”他深深的看了金光瑶一眼,“没想到啊...你竟然活着回来了。”

“我以为,你怎么也会死在那毒箭之下,或是昨日的那拨人手中。没想到,倒是我低估了你。”金光善哈哈大笑,“不过你还真是天真,在金鳞台这么久,你可见到过有人离开?知道了这么多秘密,沾了这么多血,怎么能放你走呢?”

最后一个字落下,金光善的语气轻若呢喃,但双眸中迸发的血色,如厉鬼一般让人恐惧。

“原来是你...看来你本来也没想让我活下来......更别提给我自由...”金光瑶感觉自己身体一点点软了下去,药效发作了。他不甘的咬紧牙关,拼尽最后的力气冲到金光善身边,扯住了他的衣领。

金光善不疾不徐,殿内四个下人冲上前来,制住了疯狂的金光瑶。他癫狂的大笑,看着金光善,几乎是恶狠狠的开口:“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晚了。”金光善挥挥手,“押到地牢里,明日便通告,就说杀害聂将军的凶手抓到了。”

金光瑶不再笑了,他只是无声的瞪着金光善,无力的垂下双手。

“丞相大人,我们...走着瞧。”

近日朝堂可不太平,新晋的大将军聂明玦突发急症暴毙身亡,其弟聂怀桑接手聂家事务,封了个不大不小的文官,丞相金光善对将军之死表示痛心疾首,声称此乃有心人恶意筹谋,并且已将凶手逮捕归案,就关押在丞相府地牢之中。

满堂哗然。聂怀桑红了眼眶,语无伦次:“我大哥...我大哥他...是谁...”

皇位上的九五之尊勃然大怒:“是谁?竟敢谋害本朝忠良!把凶手带上来!”

金光善行了个礼:“陛下息怒。目前凶手正在审问,待结果出来,再做定夺。聂将军为国鞠躬尽瘁,微臣定不会让这样的忠臣含恨九泉。”

“辛苦爱卿,先退下吧。”圣上心下烦躁,宣布退朝。

金光善转身走出朝堂,身后嘈杂的喧闹声渐渐淡了,他敛去神色,独身向金鳞台走去。

刚进了金鳞台,还未至地牢,便见一下属慌慌张张的跑来通告:“大人不好了!那小子逃走了!”

“什么?”金光善一惊,捏紧了袖中的手,“逃跑了?怎么可能!”

“狱卒说自己本来正守着门,突然一阵眩晕,不省人事,待到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被锁在牢里,原本关押的人已不见了踪影......”

“...废物!”金光善气血上涌,心里一阵烦闷,脸上阴霾涌动,“还不快追!愣在这干什么?”

八、

“这次可多亏了你。”金光瑶抬手抹一把脸上的血,又咳嗽两声,他自嘲的笑笑,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子,再看看一旁趴着的阿涣,他雪白的毛上也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艳烈非凡。

“亏得你施法让狱卒昏了过去,又衔来了钥匙。不然我怕是又要添几道伤。”伸手搔搔猫儿的下巴,金光瑶很是感慨,“不过这次,总算是真的脱身了。”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微暖的春风,拂在脸上痒痒的,让人很是惬意。

“不过我好奇,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救我?”金光瑶把猫儿提起来,凑近那张俊秀可爱的脸,鼻尖碰鼻尖,“你也不过是只年轻的猫妖,法力好像也不足够,为我这样的人,值得吗?”难道就因为我之前养过你几日?

“喵...”阿涣无力的叫着,他的法力确是生涩凝滞,无法挣脱桎梏。刚刚对付狱卒,便用了大半,如今只得化为原形维持正常活动。

“好了,不逗你了。”金光瑶弯起眉眼,再吸一口,把猫儿揉进怀里,“走吧,我们先找个地方收拾收拾,不然这样子可没法见人。”

忽的,他目光一凝。唇角笑意顿住,慢慢化成了冰冷。

“...追来了?”

“哟,我还以为如何呢?”金光善慢慢踱着步子,身后几十暗卫,皆严阵以待。

“受了伤,流着血,果然跑不远。你就算躲,又能躲哪里去呢?”

金光瑶不搭理他,抱着阿涣便要离开。

“我说过,你跑不掉的。”

数十杀手蜂拥而上,金光瑶纵使身手再好,寡不敌众也落了下风,更何况,他还时刻护着怀里的猫儿。

“呵...”金光善冷笑着,看着眼前的混战。

金光瑶一路躲,一路逃;杀手们一路砍,一路追。

好容易要脱离了包围圈,金光瑶却蓦的发现,不远处...竟是断崖。

默默盘算着山崖对侧的距离,金光瑶心下一凉。

无法跨越。

看起来,唯有孤注一掷了。

便在他思考对策之时,怀中的猫儿被人抓走,他一惊,要追过去却被剑抵住心口。

定睛一看,恰是金光善本人。

“看啊,你已经无路可走了。”金光善笑的邪佞,“你知道的,关于金鳞台的一切,就乖乖咽在肚子里吧。”

金光瑶眸色不变。

“我的命就在这,随你取走,但是,你放了他。”

他微微扬头,示意金光善放过阿涣。

“一只畜生?呵?金鳞台的首席杀手,什么时候这么善良了?”金光善摇摇头,“以前这种畜生,你不经常拿来练手吗?难道现在......”

他意味深长的笑了:“你是不是忘了?我曾经告诉过你,杀手,不能有软肋。那么...”

金光瑶看着他,不置一词。

“两个选择,杀了它,我放你走,或者...你们两个一起死?”

金光瑶看着近在咫尺的金光善,微微叹了口气。他垂下眸,表情一下子软了下来。

“是啊,他是我的软肋。”

金光善好整以暇:“能不能活下来,决定权在你。”

“的确在我。”金光瑶忽的凑近金光善,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丞相大人今日有没有觉得胸口发堵,火气格外大?甚至稍有不顺便会大发雷霆?”

“你——”金光善蓦的愣住,一股凉意沿着脊背一路向上,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这种感觉...心跳的很快,仿佛要从胸口跳出来,恐惧感,几乎要让人窒息。

“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金光瑶嗤笑,“你知道聂将军怎么死的么?那你觉得,蛊母会在哪里?

我不是说过么,‘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你从前可是告诉我呀,永远要心存防备,可是...我佯装癫狂揪住你衣领的时候,你可防备过?是不是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这司命蛊,可是你给我的呢...还有那日刺伤我的箭,也是苗疆的毒,我就说为何传了信给你,没等到援兵,倒来了一群废物,还顶着聂府的名头......”

“不对,怎么会这样......”金光善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受到召唤一般将要破体而出。巨大的恐慌感,让他浑身颤抖起来。

“你骗我...你骗我!快来人!快杀了他——!”

声音戛然而止,金光善的双手无力的垂下,手中长剑“哐当”落地。他不甘的瞪大眼睛,最后一点生机也渐渐消散。

而一旁的杀手,四肢皆扭曲起来,纷纷被恐惧吞噬,同金光善一般,生机消弭。

金光瑶漠然看着这一切。

“呵...同命蛊。”金光善一死,所有杀手都难逃一劫。想到自己体内曾经也有这种蛊毒,金光瑶不由一阵恶寒。还好...他看向阿涣,唇角笑意翩然,冲他张开双手。

九、

“恶徒哪里逃!”

由远及近,是奔腾的马蹄声和无尽的呼啸。为首那人一身贵气,以扇掩面,惊讶道:“哎呀呀,金兄!好久不见了啊。竟然是你?杀了丞相大人?”

金光瑶抬起头,面色晦暗:“怀桑?”

“金兄你看,今天来了这么多人,不如跟我去府上坐坐?就像你第一次来那样?”聂怀桑语气一派天真,“啊我记起来了,我大哥为着我的事正发着脾气,你偏偏上去拦他,而他推你那一下...便被你趁机下了蛊?”

说到这,聂怀桑语气一变,笑意森然:“怎么样?杀人好玩吗?你有本事,就把这数千将士,全杀了呀。”

金光瑶有些感慨。

好容易解决一个金光善,没想到后面又来了个聂怀桑。

“怀桑...我倒是小看了你。你这一出,当真出人意料。”

“啧啧,看金兄你和丞相大人相互残杀,才真有趣呢。”聂怀桑“啪”的一甩扇子,“不过有件事,你倒是错怪丞相了。射你那一箭的人,是我的手下。丞相安排的人被我发现了,我何不将计就计?况且我还想看看,受伤的你,是否会找出什么灵丹妙药呢。”

金光瑶不言语,他看着陌生而精明的聂怀桑,悄悄向后退去。

“金兄,再往后,可就是万丈深渊了。你宁愿死,也不想跟我回去,面对我死去的大哥?”

“回去?回去做什么?不也得死?”金光瑶笑的尖锐,他看着步步紧逼的聂怀桑,“反正我难逃一死,你这是何必?”

“你就是死了,我大哥也回不来了。”聂怀桑幽幽开口,语气不明。他扬起头,朝身后招招手,“你们,给我拿下他。抓活的。”

成百上千的士卒从各个方向涌上来,包围了金光瑶。

“呵......”金光瑶四下看看,轻轻叹了口气。他抱紧了怀中的小白猫,低头轻声道,“看来今日我是要交代在这了,怎么都没办法脱身,一会啊,我把他们引开,阿涣你悄悄逃走,躲起来,啊?”

“喵...”怀中的猫儿不安分的扭动了下身体,轻轻蹭着金光瑶的胳膊,有些焦急而躁动。

“乖,听话。”金光瑶没再看他,在猫儿身上摸一把,转而看着四周混乱的场面,沉下了脸,“来吧。”

刀光,剑影,纷然而至,金光瑶将阿涣放开,全力应对。他身手极快,腾挪闪躲,出手如电,转瞬间对面已倒下三人。但他本就有伤,又经历一场恶战,对方人数众多源源不断,这般高强度的战斗,根本撑不了多久。

就在金光瑶不慎慢了一拍的当口,一道银色的剑光划过,直奔他的心脏。他下意识后退躲避,却一脚踩空,身体向后倒去。而身后,是断崖与深渊。

那一刻仿佛时间停滞,天旋地转,金光瑶大脑一片空白,一切嘈杂与喧嚣都渐渐远去,刀剑铮鸣,喊打喊杀,仿佛都与他无关了。

只有坠落的失重感,和耳边呼啸的风声。

他闭上眼睛,不再看周围极速逝去的景致。这半生荒唐,总算是要结束了。

怨吗?恨吗?

好似都不是。

此刻的他竟无比平静,仿若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一般,脑海里只留下一片洁白,没有污浊,没有嘲讽,没有一切黑暗与不堪。

只有纯净澄澈的颜色。

......再见。

若有来世,愿作一阵风,不为人间客......

思绪如烟,被眩晕包围,金光瑶却并未感到想象中的剧痛。如被轻柔的微风包围,又似柔软的羽毛划过,他仿若坠入云端,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

只能隐隐听闻,有人唤他的名字。

那声音温和清明,令人如闻仙乐。

十、

“阿瑶——?阿瑶——?”柔美的女声略带焦急,呼唤着小小的孩童。不远处传来小小的应声:“娘亲,我这便过来——”

孟瑶轻轻将怀中的小奶猫放在搭好的小窝里,细心将自己的外衣盖在它身上,小声说了句“等我回来”,这才站起身,向孟诗身边走去。

“阿瑶,你的外衣...?”孟诗的眼神含着担忧。

“娘亲别担心,外衣我落在书馆了,明日再带回来......”

“你这孩子,怎么这般不小心?今日的功课可还好?”

......

孟瑶没敢和母亲说实话,他其实早就没再去过书馆,同窗皆笑他骂他辱他,甚至撕坏他的书本,弄破他的衣裳,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那日他又被同学推搡着赶出书馆,正暗自伤神,便被不远处弱弱的猫叫声吸引了注意。是一只受伤的小奶猫,比人的巴掌还要小上几分,毛色纯白,却因沾染上灰尘而显得脏兮兮。此刻,它几乎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孟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许是见到了比自己处境还凄惨的生命,鬼使神差的走过去,将小猫抱起来,放在膝盖上。

猫儿艰难的睁开眼睛,虚弱的蹭蹭他,喉间发出奶声奶气的呜咽。登时,孟瑶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他悉心的照料着小奶猫,将自己仅有的东西分给猫儿。

不知是一时的恻隐之心,还是幼时的心存良善,总之,他便这样做了。

但孟瑶没想到,当年这几乎是举手之劳的救助,在日后一次次改变了他生命的轨迹。

一如此刻,他于迷蒙中睁开眼睛,身体的知觉一点点恢复,如坠云端的感觉渐渐淡去。

眼前没有高崖,没有追兵,没有鲜血,也没有黑暗。

有的只是一个白衣翩然的青年,眉眼含笑,如从画中走出的谪仙,一颦一笑间都是化不开的温情。

“阿瑶。”

他轻唤他的名字,周身都浮现着浅淡的微光。

“...阿涣?是你吗?”金光瑶想伸出手,去触碰眼前的青年,却发现自己的身体绵软无力,“我这是......”

他有些头痛,记忆还停留在坠落悬崖的那一刻——

“是你救了我?那你...法力......”

阿涣笑而不语,静静看着仍旧虚弱的金光瑶,附身轻吻他的额头。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十一、

从前,在远离尘嚣的世外之境,有一片被白雪覆盖的荒芜之地。这地方寂静无声,不见天日。

在人类的传说中,那片土地,名为妖域,又称生灵之境。曾有人偶然踏入,恰逢妖域圣典。

百鬼夜行,万妖列道。

那是精怪的狂欢。

其间有妖域之王,统领万妖。

小小的白猫默默缩在角落,他身上的妖力稀薄的几乎看不出来。

没错,他是一只新生的妖。

妖者,活物执念过盛,则取其阳而补其念,化而为妖。

也便是说,世间生灵,若执念过盛,便可用己身的阳气,向妖王交换,得到成为妖的机会,去满足自己的执念。

白猫的执念,是那个自己落魄,仍对他施以援手的孩子。

“他救了我,我愿护他一世。”

“你确定?便是化成妖,你也不过是法力最低微的妖,化形都困难,哪还能护住想护之人?”妖王轻哼一声,斜睨着不自量力的白猫,“这是你的执念?”

“我的本体寿命有限,而我想护他,陪伴他度过余生,以还曾经的救命之恩。”白猫不卑不亢。

“真是愚蠢。”妖王叹了口气。

“罢了,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便成全你。”他轻轻挥手,一道流光划过,将白猫笼罩其中。浅浅的金色气息从猫儿体内涌出,进入妖王体内,而妖王手指一抹白芒,落在猫儿眉心。

“赠你一丝妖王力,保命用的。”妖王转过身,不再看他,“你走吧。”

白猫便这样出了生灵之境。他回到最初相遇的地方,寻找那个予他生命的孩子。

彼时草长莺飞,微雨迷蒙。他化形那天,下了场很大的花雨。白衣的青年看着这开的绚烂的杏花,忽的就很想摘一支,赠予记忆中那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只是啊,如今的金光瑶已不是多年前的孟瑶,而如今的猫妖也不再是当年的他。

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至少可以看着他,陪着他,可以在难过时候窝在他怀里,高兴时候蹭蹭他的胸膛。

至少,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家。

“值得吗?为了我这般恶人,甘愿化妖,浪费法力,还动用保命的妖王之力?”金光瑶叹息。

他望着阿涣,眼睛中仿若波光流转。

“其实你知道的吧?我不是什么好人,相反,我手上沾满了血。”

“但至少对我来说,你是善良的。”阿涣眼神坚定,“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轻轻的笑了起来,弯起眉眼,如二月春风,温柔而和煦。

“从出现在我生命里那一刻起,你便是我追随一生的温暖。”

金光瑶失笑,良久,他伸手搂住白衣青年的脖颈,感受着怀里人一瞬间的僵硬,内心涌动着充实和满足。

他弯了眼眸,笑意漫上唇角,附在阿涣耳边,轻声开口:

“阿涣,你也是我的温暖啊。”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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