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的浦东洋场码头，攒如浪潮的黑衣人，从四面八方围入，将偌大、本空无一人堆砌货物的广场淌满，却又在火光中分出了鲜明的楚河汉界。
两派对立，互望的视线胶着时宛如野兽撕咬。
人群的中心是一女一男，他们也如其他人一般，对视着彼此，然目光却非凶狠，眼波低处有什么渐渐蔓了出来，跃动的火光在他们的侧脸覆上或深或浅的阴影。紧接着，从中央爆发出一声枪响！」
霞飞路的筱公馆，筱月桂刚从噩梦中惊醒，她的身体依然紧紧贴在四柱床上，但猛然睁开的双眸中，却满满都是疼痛与惊悔。
这是民国二十年的一个普通的凌晨。
目光钉在高不可触的天花板许久后，筱月桂的神识才渐渐回到了现实
她转动视线，在四周熟悉的摆设上逡巡了片刻，慢慢拥被起身
【原来止是个梦啊，还好】她无声地喃喃道
【可怎么会这么真实……】
她甚至仍能嗅出空气中的血腥味，怀中那具渐渐冷下去的躯体……抬起手摸到眼角边，满手都是液体。
丝料的睡衣冰冷地贴着胸口，与汗湿的肌肤相触，虽不舒服，却仿佛在提醒她真正的现实。
一阵恍神过后，没办法再入睡的筱月桂披起晨服，走进浴室里给自己放了一缸热水。
她需要一个热水澡来消除方才做梦遗留的情绪。
早上八点，当李玉穿戴整齐走入饭厅时，见到了正坐在方桌旁，翻看一份晨报的筱月桂。
【早，小月桂。】
她们相识在旧时，当年的筱月桂还只是一个只有名没有姓的小丫头，李玉一直没有改变对她的称呼。
【早，李姐。】筱月桂将最后一口牛乳饮尽，阖上报纸，捏了捏眉心。
【你没睡好？】李姐一向细心，几乎是瞬间就注意到了她的疲惫，【那可糟了，今天张公馆的晚宴你还要熬通宵呢。】
筱月桂接过帮佣成妈递来的热毛巾，将其压在脸上，【我没事，下午苏师傅来以前睡一会就好了。】
【嗯，那我上午去云裳公司拿你晚上穿的衣服。原本昨日便要去的，何立那边有事就给忙乱了。我待会就去取。】
【不要紧，他们公司做事细致，不会出什么麻烦的。】
筱月桂敷了一会后，热毛巾便转凉，现下是仲春的五月，早晨天气凉爽，是上海一年间最宜人的时节。
【那也还是早去的好。】李玉边嘀咕，边拿起了桌上的油条稀饭，吃了一口，忽觉得有些奇怪，【你素来睡眠很好的，昨天好好地，怎么忽然失眠了？】
话未完，促狭地一笑：【莫非是想到一个月后就要告别戏台了，突然之间又舍不得了？】
【哪里是因为这个】，筱月桂摇了摇手，笑着道【可能是最近排演忙的吧。】
她从靠背椅上起身，到客厅里，窝进了沙发，突然听到门铃摁响声。
成妈取下围毡去开门，一会儿过后，回到客厅便揣着将近两本书高的信件回来。李玉今天早饭用的快，也在这时进了客厅，见了信便道【给我吧。】
筱公馆的日常邮件都是由她处理，因筱月桂在上海滩的名声，家里几乎日日都会收到数十封影迷的示好信，李玉便负责把它们过滤出去，留下重要的再由筱月桂亲启。
正忙着拣择的李玉，陡然间视野中撞入一栏熟悉的地址，她惊喜地对筱月桂道：【辛妈妈来信了！】
正翻看《良友》的筱月桂放下手里的画报，接过信函，望着上面漂洋过海的美利坚邮戳不由心头泛起暖意。
信笺被撕开口，露出一张相片和单薄信纸的一角，筱月桂先将相片拿了出来
一个甜美的少女正对着她烂漫地笑着，露出俩颊深深的酒窝。
【小月桂，你怎么了？】
这九年来，每三个月都能收到一封辛妈妈从旧金山寄来的信和荔荔的照片，从未间断，小月桂总是很高兴，却也已习以为常。但今日不知为何，一见到荔荔的新照她却红了眼眶，手指握着相纸的两角，捏的很紧。
可她问完之后好一会儿，筱月桂都没有回答。
李玉又轻轻地喊她的名字，喊了俩次，终于有了反应。筱月桂好似才从沉睡中醒过来一般，唇角颤了颤，【哦……荔荔，又长高了。】
但其实，她是因为这张与昨晚的梦中一模一样的相片而震惊地失了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急于求证一件事，五指便飞速地伸进了信袋，抽出那张单薄的纸，展开来看，李玉也坐近来，越读眼底的笑意越深，末了，拊掌为她欢喜道：【太好了，荔荔就要回来了。】
【小月桂，辛妈妈要你做她的监护人，这是打算让你认回荔荔啊！】
李玉的这份开心是实打实的，不仅是为了筱月桂，荔荔也是她的半个女儿，当年在一品楼，她帮着辛妈妈一起带大荔荔，自从九年前她们离开中国，渡海跨越了半个地球，李玉也时常想念那个甜甜唤她“李玉阿姨”的小姑娘。
相比李玉由衷的开心，此时此刻的筱月桂，心情却十分难言。
分隔十五年的女儿马上就要回到身边了，她当然高兴，甚至因辛妈妈信中流露出的意思而隐隐激动，但……再一次被那个梦言中了，同样的信笺，同样的内容，与梦中的时间轴分毫不差！
那个梦，到底是什么？
她需要理清头绪。
【李姐，时间不早了，云裳公司肯定开门了，你取完大衣后别忘了今天见琴师的事。十一点，我在花园等你。】筱月桂断然道，心绪虽不平静却没忘了正事。
如意班的老琴师泉叔因为年纪大了，腿脚时常犯些寒凉的毛病，需要一位新琴师偶尔换换手，今天便是定下的面试日子。
李玉坐车走后，筱月桂让成妈给自己泡了杯去年的碧螺春，一个人在花园的藤椅上细啜，思绪沉浸。
凌晨令她惊醒的梦境，此刻犹如有声电影一般在脑海中一幕幕划过，奇怪的是，像她这样常年不做梦、即使偶尔有也醒来即忘的人，居然对梦里的所有细节都记忆鲜明。
梦是从辛妈妈的信开始的，然后一个月后荔荔回到上海，还与刘骥发生争吵；她和自己住在一起，她们越来越亲近，直至真的就像是一对母女。但是这个时候，因为自己反对荔荔利用关系抢了别人的机会，她打了荔荔一巴掌。
筱月桂在现实的阳光下晃了晃神，仿佛那一巴掌真的令她正抚杯沿的十指隐隐发热。
不止如此，还发生了更多的事情，好事……坏事，大多都是坏事，刘骥被人诬陷，背后是政府；三爷五爷软禁了阿其，她去劝降……阿其，梦中的阿其仿佛另一个人，三爷五爷告诉她，在她知道或者不知道的时候，他杀了多少无辜的人，在家乡的那间小屋，他的目光全是狠决，再也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阿其了……
再然后，就都是令筱月桂想跳过的疼痛入骨。
荔荔被人打伤，与阿其有关，何立被人带走，阿其亲手开的枪……
李姐……李姐怀了孕，孩子却还未到人世便失去了父亲。
自己也失去了女儿。
当梦境中那个双眼无神、一动不动的荔荔闪回到她的眼前时，筱月桂的身体开始颤动，五月的日照并不炎热，头上甚至延伸了一伞长势喜人的新槐，可她的额头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一瞬她还仅仅是回忆，可梦中亲历时却是真正浸入四肢百骸的剧痛，令她生无可恋。
情绪的张力使她不得不停下来，拭去额角的冷汗，她起身走到花圃前，放空思绪俯身，轻嗅着茉莉花开的浓郁香气。
家里的花圃都由丁师傅打理，他曾在搬入前，问过筱月桂的喜好，得到的回答是“看着舒服就好。”
所以家里这一片花园的修饰，也可以说是按着霞飞路一贯的风格来的。
以花而言，筱月桂喜欢一切馥郁的味道，正如她喜欢鲜香的食物、气派的楼房、一沓沓银洋一样，因为实实在在，一个道理。
这洁白泛新的小花令她的思绪平静了不少，她立起身后却未离开，止是凭栏陷入了沉思，梦里的坏事在七年内一桩接着一桩，最后以……她亲手打死阿其为收场。
想到这，筱月桂一贯平静无波的深眸陡然泛起了澜潮，黑眼珠竟有些怔。
平心而论，这辈子哪怕是被辛妈妈卖到长三堂子、荔荔被人牙子从自己身边拐走，筱月桂也从未转过杀人的念头。
她曾经为了报仇算计了黄佩玉，但那次也不是她动的手。
所以，她不认为自己会亲手杀死阿其。筱月桂不由地看了自己白皙细腻的手一眼，指尖却仿佛还有触动扳机的余温。
脑海中全都是举枪的那几次，余其扬添了岁月痕迹的面孔，和被他重新拖回的过往。
自己在梦中也是哭得无法自抑，最后他说了什么？
筱月桂阖上深眸，嘴唇不引人察觉到的颤抖
【可你知道吗……】
那之前，肯定是在那之前，他替换了子弹的位置，而她就在不知情下，射出了要他性命的那颗子弹。
他在她怀中死去，那短暂的时刻，梦里的她生出的情绪是此生从未有过的，她一直都知道他爱她，一直都知道，可她无法相信他。贫苦的出生、过多的磨难，还有曾几次被卖的无力感，都让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相信的止有能力，只有能力方能带给她安全感。
所以曾经她相信常爷，常爷去世后，她便止相信自己了。
阿其，于自己而言，他的能力从不足以令她皈依。
至于他爱她，然而在筱月桂的人生里，爱情从来不是她的优先选。
所以在选择常爷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放弃他了。从心底往外抛却了他。
但因为这个梦，她的心绪竟不再似往日平静。
万一，她冷静地想，这不仅仅是个梦，万一它真的预示着未来，即便是部分的未来，她筱月桂，该怎么做？
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和朋友走向那样的未来。
绝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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