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闭门思过

翌日，小燕子一上午都没有见到永琪，奶娘的病越来越沉了，跟她说话也越来越少，有时一睡就是大半日，她给奶娘喂了药，就坐在床边守着，以前奶娘喜欢她在一旁读书听，这时睡了，小燕子就自己看起来，从前觉得看书太沉闷，现在也能沉下心，坐得住了，她像往常一样埋首在书本里，一页一页的翻着时间。

到了中午，丫鬟过来传饭，小燕子看了看日头，问道：“五阿哥还没回来吗？”

丫鬟回道：“这时候不回来，怕是在外头吃了，小姐，咱们先吃吧。”

小燕子不知怎的，心里不安稳，没什么胃口，被丫鬟劝着刚吃了两口，便见紫薇慌慌的跑来。

紫薇上前拉着她的手，面色焦急，眼角挂着泪珠：“小燕子，五哥被皇阿玛软禁起来了！”

小燕子呼的站起身，筷子掉在地上，霎时傻愣住了。

紫薇气急败坏：“皇阿玛今天又招了那个蓝姑娘去，谁也不见，大臣们议论纷纷，都要上谏，后来五哥去了，皇阿玛才见了见，五哥痛陈利害，皇阿玛雷霆大怒，斥责他无君无父，让他闭门思过，无旨不得出！”她掩泪道：“五哥深受皇阿玛喜爱，从来没受过这样大的责罚，皇阿玛这次是真生气了，万一从此恼了五哥，那……还有这没剩几天了，伯父伯母的案子怎么办？”

“他在哪？”小燕子眉头都拧到了一块，心煎熬的烧起来，快要站不住了：“我要见他！”

“皇阿玛根本不让尔康看守，派了牧瑾去，严令任何人接近五哥，”紫薇无计可施：“我去求了令妃娘娘，她不让我轻举妄动，连五哥都是这个下场，谁还劝得动皇阿玛？”

　　“事因蓝夏而起，别人不成，她总能吧？”小燕子铁了心：“我去求她！”

说起蓝夏，紫薇更加生气：“皇阿玛与孝贤皇后伉俪情深，自她去后，思念成疾，那个蓝夏便有几分肖似先皇后，这足以让皇阿玛动情，她又是个十足的冷美人儿，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皇阿玛更觉新鲜，现在御船上照样笙歌曼舞，她若是识大体，肯稍稍转圜，五哥也不至于被关起来！”

小燕子抓住这个唯一的希望，当然不会放手：“我总要试试，紫薇，你帮我引她出来。”

当小燕子见到蓝夏时，已经是徬晚了，蓝夏目下无尘，踏着黄昏缓缓走来，听她自报身份来意后，美艳的眼珠动了动，似乎有了点兴趣。

“你就是方小姐？”蓝夏拂了拂鬓边的发，好像在认真回忆着：“你可知皇上真正动气是为了什么？当时我在一旁，五阿哥劝皇上不要因小失大，为一女子与全天下为敌，皇上便拿了你堵他的嘴，五阿哥说皇上大兴文字狱，失尽读书人的心，他是力挽狂澜，非只为你，皇上这才怒不可遏，说他有此心，必是方氏蛊惑，父女一体，可见方之航不轨，皇上还说……”她露出同情的目光：“方氏一族罪不容诛，死有余辜！”

小燕子脸色苍白的毫无血色，浑身冰凉，整个身体在剧烈的颤抖，她用尖锐的指尖死死掐着肉，提醒自己还有直觉，连眼泪都干涸了，满脑子就只剩下蓝夏带着余温的，崩裂的——死有余辜……死有余辜……

父亲为了百姓被奸佞杀害，做了官场上最孤独的那一个，连她的母亲也残酷的被夺走，她一夕之间失去双亲，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这圣上厌恶的一句死有余辜吗？

更可怕的是，他还是她最爱的人的阿玛，她甚至，还被他的亲切和开明所吸引，那时她怀揣着多么大的期待和希望。

现在，小燕子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绝望，什么叫绝境。

爹没有了，娘没有了，永琪……也没有了。

蓝夏见她此状，眉心微蹙：“值得安慰的是，五阿哥拼死求情，我也劝了几句，皇上还是放过了你，我之所以帮你，是觉得我们同病相怜，都为他们父子承担着骂名，更是感念令尊遭遇，居然被一句莫须有的诗……这是满人的天下，自然是他们说了算，”她隐有怨怼，又道：“方小姐，你也不要灰心，眼下要皇上翻案是没指望了，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你留神吧。”

小燕子麻木的点了点头，难受到了极处，她渺小如蝼蚁，拿什么去抗争？有什么路可以走？

永琪遇见她之前，是多么春风得意，她一直知道，一直知道，他是最优秀的，并非不渴望那个位置，甘于人下对他是太大的委屈，紫禁城那万重门，她再也进不去了，永琪万不能为了她……失去所有的光环，登高跌重，是一辈子的酷刑。

“蓝姑娘，皇上说的没错，五阿哥都是受了我的蛊惑，他该怪我，若他一定要泄愤，我愿以死谢罪，”小燕子惨白的脸上缓缓露出哀绝之色：“求你，帮帮五阿哥，五阿哥日后会感激你，你不会白帮这个忙。”

“我若帮也是冲着姑娘这份情意，至于清宫里的荣华富贵，我未必看得上眼，”蓝夏慨然答应：“我会劝皇上，但他听不听，就非我可左右了。”

当紫薇迎来，切切询问时，小燕子只剩一抹强撑的笑：“她答应了。”

紫薇有些诧异蓝夏的爽快，可她更心惊于小燕子那面如死灰的神色，她试着细问，可小燕子已经心不在焉，无心应答。

良久，小燕子梦呓似的问道：“永琪在哪儿关着？”

“静心斋，”紫薇知道她的意思：“咱们进不去的，牧瑾认得你，他若知道你去了报给皇阿玛反而不好。”

“我就远远看一眼，就一眼。”

紫薇无法拒绝她的恳求，便带着她去了。

静心斋门口是两株参天大树，枝叶繁茂，几乎快要连成一片，遮蔽住了太阳，因此这里显得暗无天日，阴凉之外更添寂寥。

原来是供奉神佛的，后来废弃了，皇上将永琪软禁在此，其意不言而喻。

门前上锁，两排侍卫面无表情的值守，牧瑾恰来巡视，正与侍卫交代着事项。

紫薇拦着她停在两丈开外。

“不能再往前走了。”

小燕子张望了一会儿，期待可以得到任何有关永琪的信息，可这里就像一口枯井，毫无波澜。

牧瑾无意的遥遥一望，小燕子正触上他的目光，可他并没有说什么，转过头去又与众侍卫交谈，似乎是帮她们转移注意力。

小燕子确定他看见了自己，牧瑾此举让小燕子抓住了一丝希望，也许，可以求求他？

紫薇心惊肉跳：“快走。”

行宫里因为永琪的失宠风向突转，人心浮动，不知暗流何方，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在悄悄的变化，嘉妃今日趁兴便携了侄女曼依游园，诗云也在一旁陪同。

尾春的天气最为惬意，熏风温温扑在脸上，嘉妃舒适的吸了口气：“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曼依，你说说这是何意？”

曼依似有心事，提神随口答道：“大概是融情于景，得意时迫不及待与万物同庆吧。”

嘉妃失望的摇了摇头，诗云抿嘴一笑道：“臣女倒觉得得意时不必太过明目张胆，细水长流才好，否则再多的长安花一日便看尽，往后的日子岂不是更难熬了？”

嘉妃这才赞许的点点头，对着曼依道：“傻孩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眼下便是福了，你有空多去跟六阿哥说说话。”

诗云接道：“六阿哥与曼依志趣相投，往后必是一对佳偶。”

曼依微微红了脸，听他们左一言，右一语，仿佛根本没有她与五阿哥那回事一般，世态炎凉，大抵如此，想到这儿，她表情复杂，有些受用，又有些难堪。

诗云的话甚是讨嘉妃满意，嘉妃拉了她的手道：“本宫都听说了，晏家那三少爷风流成性，订了亲的人，半夜跑去青楼不说，竟然还动手打你，本宫瞧晏妃那个张狂的样子便知她兄弟，你倒是个有气性的，这婚事有你兄长做主……退了便退了，赶明儿本宫帮你留意好的。”

诗云讪讪一笑，芙蕖宴隔日她便告知兄长，原委牵扯到五阿哥，自不敢多言，只编排了晏唯花心暴戾，好在晏唯也不愿将真相公之于众，对她的说法算是默认了，晏府正当烈焰繁花，哪想遭此奇耻大辱，无奈此是紧要关头，为怕与五阿哥的斗争落下风，少不得忍下这口气，连晏妃都出来相劝，奈何诗云铁了心要退婚，一来二去，晏家也有了气，看出这媳妇儿是个脾气大的，这时委屈求全了，日后也必生事，两家便退了彩礼，散了姻亲，外面传为笑谈，皆说两家儿戏，如此一来，非但不光彩，更坏了两个孩子的名声，就比如此刻嘉妃面上客套亲热，心里却不见得喜欢这么刚烈的女子。

诗云焉能不懂，只是实在不愿勉强感情，面子活给外人看罢了，里子的苦谁替她尝，想明白这一点，她也懒得与旁人计较了，可她毕竟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姑娘，第一次有了喜欢的人，还是自己的未婚夫婿，她的一生本该幸福美满，那料得开始便如此惨淡，所以当她瞅见小燕子的身影时，心酸和恼恨齐齐涌了上来。

“娘娘，您看，那不是紫薇格格吗？”诗云笑着貌似无意的指过去。

“不错，”嘉妃狭长的凤眼眯了眯：“旁边那姑娘是谁？看着眼生。”

曼依欲挽了她回去：“姑妈，咱们不是要听戏吗？快回去吧。”

诗云顺势凑上前，小声道：“她就是五阿哥痴迷的那个罪臣之女，方慈。”

嘉妃果然停住了脚步，想起永琪因这个方慈拒绝了曼依就来气，不顾曼依的劝阻便气势汹汹的迎上去。

紫薇惊了惊，知道来者不善，急忙使了个眼色给金锁，让她带着小燕子先走。

“慢着。”

嘉妃不紧不慢的走到小燕子跟前，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给嘉娘娘请安，”紫薇硬着头皮福了福身，举重若轻道：“这是紫薇一个朋友，不敢扰了嘉娘娘，金锁，你们先回去，我陪嘉娘娘走走。”

嘉妃置若罔闻，仰天笑叹：“愉妃妹妹，你在天有灵，看见自己的儿子跟这样身份的女子搅合在一起，不知作何感想呢？”

小燕子咬了咬唇，喉咙里肿起了好大一个硬块，她死忍着，维持从小娘苦口婆心教她的，该有的风范。

“民女参见嘉妃娘娘，”小燕子不卑不亢：“民女是什么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真心爱慕五阿哥，愿意与他同生共死，愉妃娘娘若是在天有灵，必会体谅我的心意。”

如果不是看到那一幕，诗云也会被小燕子打动，此刻她只觉得可笑，冷哼了一声。

嘉妃呵斥道：“你的心意值几斤几两？光天化日之下竟说出这种不知羞耻的话，还不知平日呢，你爹娘便是这么教你的吗？”

小燕子脸色涨青，双拳紧握，正要开口，紫薇抢先道：“嘉娘娘，是紫薇的不是，没有教她说话的规矩，您大人有大量，容我们回去细学。”

“方小姐真是一心一意对五阿哥倒好了，可你这样子像是安分的吗？”诗云淡淡嘲讽：“我真替五阿哥不值。”

紫薇紧盯着她，端出皇家公主的气派：“乌雅·诗云，我告诉过你不要乱说，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诗云撇了撇嘴，不再说话，只委屈的看向嘉贵妃。

嘉妃有意出口气：“你没教规矩本宫便替你教，来人，把这位方小姐带到沁芳园去。”

“嘉娘娘请三思！”紫薇拼命给曼依使眼色。

曼依立即求情道：“姑妈，是曼依与五阿哥无缘，强求不来，与旁人无关，您如果是为侄女儿好，就不要迁怒方姑娘！”

“没出息！”

嘉妃更气，听也不听就带人往前走。

“嘉妃姐姐留步。”

令妃姿态优雅的曼步而来，紫薇面色一松，看到晴儿在其后脸红扑扑的喘着气，知道晴儿必是来寻她们，见状不妙，便跑去搬了令妃这个救兵。

“姐姐，何必跟一个小丫头置气？”令妃软语提醒：“她到底是永琪心尖上的人，又是紫薇的朋友，在皇上面前也是露过脸的……”

嘉妃本来想小小惩罚小燕子一下，出出气算了，令妃这么一劝，她反而不想轻易饶过。

“呦，听令妃这么说，本宫还动不得她了，我看永琪紫薇全让这个丫头带坏了，永琪平日里多孝顺的孩子，如今竟然出言顶撞皇上，紫薇现在也是不恭不敬的，宫规森严，怎由得这个丫头兴风作浪！父母没有好好教养，本宫便替她父母教教道理！”

小燕子已经快要爆炸了，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自己就算了，连带着父母也被轻蔑和侮辱，她几乎要冲上去。

紫薇知道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是她们一出口就正中嘉妃下怀，按捺住她，求助的看向晴儿。

晴儿亦听得十分恼怒，看着小燕子的神色，心疼不已，话语清脆如珠，却句句机锋：“嘉妃娘娘，五阿哥是为了皇上的清誉着想，才甘心当这个出头鸟，纵遭贬斥，也是无一不服，皇上是受了底下人挑唆，等他回过神来，会明白五阿哥的苦心，老佛爷与皇后娘娘虽然没跟来，也十分关心这里的状况呢，听闻五阿哥此举，都很是赞赏，我想，如今这状况……两位娘娘也看不惯吧？”

二妃当然看不惯，只是为怕触怒龙颜，谁也不敢以身涉险，嘉妃话虽不向着永琪，心里其实暗暗称赞他的行为，皇上终究是看重永琪的，眼下生气，父子哪有隔夜仇呢？何况晴儿背后是老佛爷，老佛爷的态度既然支持，保不齐永琪以后还得落个嘉奖，整整小燕子事小，让永琪记恨，倒也不划算。

眼见嘉妃不作声，气势弱了下来，紫薇借着晴儿的东风，爽当一吐为快：“令娘娘，嘉娘娘，方慈她是巡抚之女，忠烈之后，所以她能得五哥如此青睐，紫薇能和皇阿玛父女相认，多亏方家鼎力相助，紫薇万万不信，方家有心反叛，窦娥冤能引来六月飞雪，可见人在做，天在看，皇阿玛是上天之子，一定能明辨是非！紫薇知己不多，誓死也要陪她等到清白那日！”

紫薇……小燕子难以言说心中的感激，她何德何能，得友如此？

“还君明珠，已是功德一件，清者自清，你们不必太过担忧，”令妃沉稳有力，笑呵呵的四两拨千斤：“嘉姐姐，小孩子的事咱们就不要掺和了，梨园好戏都上台了，咱还是听戏要紧。”

曼依也拉着嘉妃往前走，挤眼对着小燕子喊道：“姑妈懒得跟你计较，你下次仔细着！”

嘉妃一看人多势众的向着小燕子，也不好再说什么，顺着曼依的台阶便罢休了。

令妃紧随其后，临走前着意停留，抚了抚小燕子的肩，神色颇为怜惜，深深嘱咐：“好孩子，沉住气。”

小燕子逃过一劫，对这个面容和善，帮助自己的妃子十分感恩，而且她说话总给人很安心踏实的感觉，她不由自主的点点头，侧身行礼致谢。

晴儿道：“此地不宜久留，先回去吧。”

至夜，小燕子才回到行府，婉拒了紫薇和晴儿的陪伴，独自一人在永琪书房翻看着两人共笔誊抄的古诗。

大多是情诗，古人替他们诉说了一辈子尝不尽的甜蜜，而他们认真的一笔一划的写出来，看着对方，莞尔一笑。

想到两人平日里你侬我侬，想到昨晚永琪还热切的吻着她，那股酥麻在身体里还未褪去，可今日她已经见不到永琪了，此刻永琪在哪里，也会像自已一样疯狂的思念吗？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她又感觉回到爹娘去世那一晚的无依无靠了。

青龙敲门进来，说道：“方姑娘，这是主子吩咐我给您的银票，”他挠挠头，不解道：“说是这两个月的……工钱？”

小燕子想起当初两人玩笑着，说她给永琪做丫头，永琪按月给她发十两银子，其实她在府里吃穿住行哪用得着花钱，可永琪还是煞有其事的塞给她，难道他昨日有预感会出事，今天还不忘让青龙送来？让青龙知道了，岂不是笑掉大牙吗？

她急忙讪讪的接过，大吃一惊：“五百两？”

青龙机械的复述着永琪的话：“主子说……行情好，涨价了。”

小燕子哭笑不得，青龙就是个传话的，不懂两人的机巧，又说道：“主子还说，让您想买什么买什么，别委屈了自己。”

小燕子听了，五味陈杂，握着银票的手轻轻颤抖。

回到屋里，丫鬟莺儿端了一尺宽的首饰盒进来，献宝似的：“小姐，您看，好多漂亮的耳坠，有您最喜欢的蝴蝶样式的，还有好多燕子形状的呢！都是主子让我去城里寻的，这几天我把所有的首饰店都找了个遍，可把我累坏了，您快看看喜不喜欢！”

小燕子看着琳琅满目的耳坠，发饰，个个精致华美，难得的是都是她中意的款式，一颗心被这些耀眼的珠翠填的满满的，她说过的话永琪都记得，都记得。

她眼中晶莹剔透，抚摸着栩栩如生的燕状步摇：“这些……真的太好看了。”

莺儿颇为自得：“那是，咱们景阳宫出来的，眼光能差吗？我给您试试。”

说罢在小燕子头上比划着搭配着，见小燕子梨花带雨，还强忍着不让眼泪夺眶，那股楚楚动人，她看了都痛心，要是主子见了，还不定心疼成什么样子呢，叹气说道：“小姐，您不要着急，主子会出来的。”

小燕子苦笑的点点头，纤纤手来回摩挲着这珍贵的首饰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