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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红莲卷 四

我与四魂君当月老的日子

(番外)红莲卷 四

红莲岛 南部海域

少司命重新站直身体,一动不动地望着头顶云盖般茂盛的枝叶,正午时分的阳光被深绿色叶片重重过滤,渗出翡翠般冷冽的冰凉。手中的罗盘依旧没有任何明确的指向,司南的勺柄毫无规律地四下摆动,这意味着搜寻再次失败,她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但无论何种结果,道士脸上都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淡漠,似乎发生的所有事都在她的预料范围内。

这或许是所有神道之人的修养,无论是道士还是巫女,她们都很清楚自己现在的言行在村庄内的分量。因此无论何种情况,她们都不能流露脆弱,亦不可展示迷茫。

她再次将注意力放回御神木上。

这可能是道士在战国世界里,见到过的最大的树。榕树体型通常都很巨大,但这株树的年龄至少超过两千年。树身高达三十丈,张开的树顶遮蔽大半个天空。最壮观、或者说引人注目的、是上百条从枝条节部生长出的气生根,根系垂直延伸至地面,形成宫殿般密集的立柱群。根部盘错扭曲,隆升起两丈高的土堆,内部附生着大量的苔藓和兰草,菟丝和藤萝缠绕着根系,开出蓝紫色的繁碎花朵。最中央的凹陷处,是一座用鲸鱼骨骼搭建起的骨冢,供奉着奏姬生前的衣物。

知晓来龙去脉后少司命第一时间要求查看巫女的坟墓,奏姬的遗骨早已在火化时散落在树根内,与大树融为一体。出于对亡者的敬重,道士并没做任何出格的行为,只是在树根周围四下查探,但也没能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实际上这种情况,就算她把树从梢到根刨一遍,估计也找不出什么。

树木本身是通灵木,这一点是绝对能肯定的,树龄超过一千年的木灵,融入修为极高的巫女生魂,放在中国妥妥都是占山立庙的地仙。神道教很少有人死后树葬,封魂的手法也的确源自道家。因此浅葱的话是对的,让巫女死后葬于树中可能真是自己的主意。

但怪就怪在,或许奏姬过了许多年后对自己产生了怨恨,又或许是灵魂被局限在了某处地方。少司命和桔梗在墓前感应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探测到任何回复。她也怀疑过树木本身,但榕树仅仅只是树而已,内部没有封印妖怪,地下也没有通道,也没藏匿任何信件。唯一怪异的是榕树本身的位置,整座岛在上万年前是鲸类的墓葬群,桔梗在岛屿浅层地段感知出上百具巨鲸的遗骸,甚至脚底就掩埋着一具座头鲸的尸骨,榕树刚好长在鲸鱼的头顶,堡垒般巨大的颅腔因此成为天然形成的骨质花盆。但也仅仅只是这样,鲸鱼本身是彻彻底底的死物,骨腔内没有任何的内丹或神识。而罗盘始终保持着微弱的感应,却也始终没有清晰的指向和回应,就好像一台坏掉的收音机。

那事情就变得不好办了。

虽然奏姬在剧情也没那转世的命,但将本该入轮回的人硬生生拽出六道禁锢在外物中,本身就是损耗功德的逆天之举。自己肯定不是为了单纯地给她续命,那么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然后她再次感受到了不安,那种难以描述的,进入这片地带后,就一直莫名泛起的熟悉感。道士隐隐觉得很怪,但又说不出为什么。直到脚底发出轻微的颤动,预示远处的火山即将小规模的喷发之后,少司命才像是突然悟到了什么,索性收起罗盘,手脚并用沿着树根一路向上攀爬至树顶。浅葱和桔梗站在树底看她,脸上的表情有些怪,但也并未阻止什么。

然后她终于明白了怪异的原因。

树的位置在岛屿东南方,由北向西是一道火山温泉,刚好将森林和平原分割开,温泉的另一边是一座用白色石块堆砌而成的方形祭台。从火山内涌出的水流从高到地流淌出S形的河道,刚好将榕树和祭台绕出对称的阴阳鱼的形状,而原本胡乱摆动的罗盘,也终于稳定下来,勺柄牢牢地指着祭坛。

这种道家才会用的风水阵,怎么可能出现在霓虹国的地盘上。

石祭坛在剧情里同样也出现过,那时村庄被四斗神屠杀殆尽,浅葱即将成为跳入鸣动之釜的祭品,在牺牲前坐在祭台上吟唱红莲曲。不过这一世显然用不着她再跳锅炉。而且祭坛本身也被改造过,奏姬活着的时候就发现了这片地势蕴含的能量,将整个祭坛掏空,开辟出防备火焰鸟的地下防空洞。月夜丸上岛后,这里更是被改造成能容纳六十多人的避难所,能挖的东西几十年下来也都挖的差不多。唯一的线索时,祭坛和榕树一样古老,四面刻着先秦风格的四神浮雕,只是年代太过久远,花纹历经雨水冲洗,变得模糊不清。

除了祭坛以外,岛上还有四处供奉四象神兽的的石雕群,用各自颜色的石块和泥土堆出梯状的高台,顶层立着大小不一的神兽刻石,最大的石像至少两丈多高。而这个少司命就更有印象了,毕竟剧情里那个红头发的娘炮男就是在类似的地方被杀生丸一顿天雷勾地火劈的渣都没得剩。只是比起祭坛和榕树,石雕群的年代并不算久远,只有一千多年,而四斗神也没有把这批刻着自己形象的石质建筑放在眼里,石像群中正西和正南的部分甚至都在岛民手上。只是岛上的人虽然不会费力去损毁石像,但也绝对没什么养护的心情。神像上遍生苔藓和杂草,缝隙间堆着鸟窝。道士也没废话,直接拽过两个明显有穿山甲和鼹鼠血统的半妖孩子。

“挖!”

从头至尾道士只说了一个字,带着某种斩钉截铁的恐怖感。

一个时辰后,正西方位石台下方,土层被掏出一米宽的洞,挖到地下四米之后,满身泥巴的女孩终于掘出一筐锤打过的白色银泥。南边也传来相同的讯号,正南方朱雀火台的下方,同样深度同样厚度,铺着大片赤红色的丹砂。

她也由此确定了某些真相,尽管事件因此变得更加的困惑。

神像台的位置完全以火山为中心向外延伸,形成规整的正方形,青龙的台基甚至铺设在海中,水中的基座浇筑着纯黑色的生铁。这种四方形落座,还有下方特殊的镇物,是道家炼丹时修筑丹台时才会有的布置。丹药、符箓、推算这都是道家必修课,外丹火炼这种基础性知识她绝对不会搞错,只是寻常普通丹炉和电饭煲差不多大,丹台撑死也都是些地段和材料比较刁钻的灶台,寻常高八寸宽二十四寸,边角埋放的物料不会超过一斤。而现在四方用来聚气的镇物可以给一座城打地基,这种规模……就好像岛屿整个都是一个巨型的丹台,而火山就是最中心的药灶。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颗种在头骨内吸取脑髓精华的灵木也不会是巧合,而是人为种在阴阳脉转运化煞的阵眼。而这种技术即使在古代中国,也是西晋时期才完善的东西,就算红莲岛真的秦时东渡的蓬莱,这些东西又怎么可能出现?

难不成也和自己有关系?

然后她瞬间脑补出一副自己在一头已经腐烂膨胀的鲸鱼头顶挖树坑一铲子下去漫天炸臭水,自己随着喷泉状态的腐肉碎脏冲上半空又掉下来的壮观场景……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就算自己真有那个本事,四魂之玉也翻不起这么大的浪,那也太逆天了。

“不可能是我,”问话的时候四魂君缩在树荫底下,将上供给少司命的椰子干撕成小块塞嘴里。

“我只管生后事,超过四百年的都是旧账,算谁都算不到我头上。”

线索就此卡在半路上,少司命查看过祭坛,石台内部已经被岛民开发的差不多,只有地室中央保留着一块井盖状的铜制封板,刻着动物形态的凹槽,表面堆积着一层厚厚的泥土和陈血。她和桔梗用了所有能想到的法术去开启,但没有任何反应。

到了这个地步,众人也只能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四斗神这边。按照预想,那帮人第一次进攻失败,等待他们的会是更惨烈的攻击,但整整一天的时间,那头都没有太大的动静。第二天傍晚时分,东部海域爆发了残酷的激斗,火光和剑压将半个天空炸出炫目的雷暴。少司命隔着一座火山,都感应到了大地微弱的颤动声。

战斗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杀生丸罕见地动了真火,空气中都是压成液态的妖力光丝。东部海岸被整个炸成稀碎,从山上望下去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碎木和焦坑,蜂窝般层层叠叠地摞在一起,像是被翻开肠肚后的巨鲸残尸。原本打算去救援的五人组只带回了灰头土脸的玲和邪见,戈薇被犬夜叉背着带回来,左腿烧焦一大块皮,血淋淋地滴了一路。按照邪见的叙述,四斗神似乎是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铁了心要抓活体,也因此被暴怒状态的大狗子硬生生一对四,揍得比沙滩都稀烂。但这么一场硬仗打下来,杀生丸的状况也异常糟糕。但不管因为面子,还是因为其他原因,公子哥死活没跟着小队回村疗养,只是将跟班和童养媳丢给了他们,之后彻底断了联系。

少司命耷拉着半张脸听完讲述。

“你是不是人不好说,他TM是真的狗啊……都什么时候了?!重伤员还在外头浪荡?浪荡个鬼啊?!想再死一次是怎么地?!!”

“岛上有备用的中转站,里面有物资,我是听这边的人说的,地图也留给他了,用不用看他自己吧。”犬夜叉抱着刀子站在一边,红莲岛上的人几乎都被四斗神打了标记,而道士的伤比任何人都严重,背上的伤口虽然止血,却始终保持着伤损状态,不时有新血和碎肉从绷带里渗出来,像背了块一碰就碎的嫩血豆腐。因此他也很难得没再和她发脾气。

“我倒是想带他回来,问题是那家伙会拉下来脸跟我住吗?”

少司命、邪见:“……”

与此同时,四斗神重伤但未能死亡的消息也传到了村庄内,然而岛上的人没有流露出任何兴奋或欣喜,反而进入了空前紧张的状态。就连犬夜叉,都察觉到了那股末日来临般的死寂。随后村庄迅速行动,在半个时辰内将所有未成年的孩童送入避难所。浅葱和青橙坚持要留在外面,最后也被用铁索捆了扔进避难所。道士旧伤未愈也被划为伤员,父母一方无论是人类还是妖怪全部离开地下。

“我们已经活的够久了。”

少司命隐约在眼神里察觉到生离死别的情绪,为此她选择了留在外面增强防护,但还没等她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后背像是被刮鳞般刨起大片碎肉,鲜血源源不断地从咒印涌出体外。

她不清楚这场大规模的采血持续了多久,咒印发作的时候道士只撑了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就活活痛昏过去。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在祭坛,体内咒印被强力压制,血液以缓慢的速度流失着。其他孩子围着身边,背后的疤痕同样在渗血,将整个地室弥漫出浓郁的血腥味。

小玲和七宝并没有被刻印,但都是未成年的孩童,也被送进祭坛内,黑发黑眼的人类女孩在一众半妖里反而成为最奇特的存在。岛上五十年没有出现过纯人类或者纯妖怪的童男女,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地面上的井盖终于出现细微的松动,缝隙内零星钻出细小的绿色萤火,像是有什么庞大的能量要从下方涌出来。后背上咒印旋即被彻底压制,趴在地上的时候,甚至能隐隐听到下方树根生长的微小裂声。这股力量竭力想从地下冲出来,却始终被禁锢在地底。很快铜轮便停止松动,只剩下最中心隔着表面厚厚的血浆闪烁起微弱的光字。

“椿荣八千,守庭中正;

萱华三季,育室解忧;

暮末芙蓉,并茂共养;

萤火为昼,万物相生。”

少司命用碎麻布浇水将铜轮简单冲洗擦拭,铭文都是秦期的小篆,随着铜表停止转动,文字也随之褪去光芒变回先前的暗淡。岛上同样怀疑过铜轮是某种需要血液才能开启的机关,为此他们不止一次放血实验过,但都没能成功。由于长年累月的冲淋血浆,铜盘上积嵌厚厚的黑色陈血,看不清具体的纹理。除了最中心的铭文外,边上还埋了一块石板,刻出几行和文。

“这是奏姬大人写的,红莲岛的镇魂曲。”

为了防止她独自跑出防护圈,浅葱全身都被捆了铁链,手腕在挣扎过程中被绞出一圈圈的红痕。少司命检查碑文的时候,女孩安静地站在身后,一句一句地念出那首歌谣。

“严君执戈兮御外,嘱吾定肩兮擎天;

柔慈负箧兮怀幼,谓我化腑兮育圃;

执手相合兮启生门,护佑安宁兮罹伤;

身归红莲兮魄存,魂为光华兮万物生。”

……

边上同样是两句诗,是用繁体汉字刻上去的。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石刻的纹理都已经老旧,但绝不会超过百年。道士良久都没有说话,末了她略微直起身子,用指甲挖起一点陈血。

“这东西肯定靠血才能打开,但和开保险锁差不多……”她说着将血块放在鼻子下方。

“得找对密码才行。”

长达两个时辰的血液摄取重创了整座村子,岛上人类几乎全部罹难,妖怪也由于组织损耗进入重伤状态,规模不亚于一场小型屠杀。而村庄对这样的遭遇显然已经习以为常,孩童承担了大部分的安葬工作,脸上却都没有流露出太过明显的悲痛,平静地像是历经世事后的成年人。蝙蝠统领用结界抵消了大部分的妖力,攻击结束后就陷入昏迷,到现在都没能醒过来。奏姬的三位弟子则一头扎进高强度的救护工作,从始至终都未曾哭泣一句。

少司命不知从祭坛上感知到了什么,一头扎进地宫开始用各种血液和药材混合调试,之后再也没出来。几番折腾损耗下来,五人组沿着村落巡视的时候,突然发觉自己可能是岛上唯一能与四斗神对抗的战力。

桔梗守着村中的医舍,百鬼蝙蝠的结界擅于抵挡物理攻击,却无法长时间抗衡血系诅咒,局势最为严重的时候,巫女动用御神木的力量制造出强力屏障,才避免了更大程度的人员伤亡。但这种法术对灵力消耗极大,体内的死魂由此枯竭,然而岛屿上没有任何可供采集的能量。死魂虫被她悉数放出岛外,在新的补充到来之前,她也只能保存仅剩的精力,暂时修养。

青橙兄弟的母亲同样死于血咒攻击,遗体被安置在医舍正厅,比起外貌没有超过十岁的双胞胎,他们的母亲已经是八旬老人,面容间布满细碎的皱纹。丈夫同样是衰老的相貌,岛上没有纳棺师,巫女因此承担了入殓工作,和家人一道为亡者按摩肢体更换寿衣,缺乏死魂的指尖隐隐泛起陶瓷的灰白色,脆的仿佛一碰就会开裂。

戈薇和桔梗一道留在医舍,左腿伤口上浮浮地撒了一层透气消炎的药粉。村庄内还有大批卧床的伤员,青橙兄弟俩只陪着亡母待了一晚上,就不得不再次投入到繁重的救援当中。戈薇不擅药理,灵力也只能用于治疗己身,捐出药箱后便紧挨着桔梗坐在一边。也许是靠近本体灵魂,巫女体表的陶瓷化迹象终于缓解。

死去的女主人并不是普通的主妇,陪葬品里有一副全套的、用妖怪骨骼和铜板编缀成的女铠,还有一把三尺六寸、刀刃形似鸡翎的长薙刀。男主人须发全白,气息和脉搏却很强劲,属于血气方刚的青年,只是刻意做出老年人的迟缓行动。老者并没有提及他的真身,但屋内随处可见猞猁的图腾,青橙兄弟也是头发异色,有着随光线变形的瞳孔和能伸缩的指甲,这都是大型猫科食肉动物才会有的特点。虽然妻子是武士,但父子三人都精通医道,家中随处可见大量的草木标本,还有精心保存的纸简书籍,这对于妖怪而言非常难得。

老者换了一身葬礼时用的黑色狩衣,坐在亡妻身边,一动不动地望着玄关的方向。在岛上的这些天里,戈薇也了解到两种人类和妖怪的生存方式:夫妻会在御神木前立誓,人类和妖怪中的一方改变容貌,或同时保持年轻,或同时衰老。但无论哪种方法,都无法改变人类和妖怪原本的寿命。这对夫妻显然选择了第二种,随着人类一方的逝去,施加在妖怪身上的契约也随即消失,老者面部的斑点和皱纹以缓慢的速度消退着。而丈夫似乎习惯了老年人的生活,虽然妻子已经去世,但他依旧保持着佝偻的姿态,像一个真正的衰老之人。

“她这辈子有两件事没能求到……第一个是女儿,她做梦都想要个姑娘,可那年受重伤后就再也没机会……还有一个是他俩。”

他说着转过头,从玄关外看着兄弟俩。

“她一直都想看看他们长大后的样子,如果他们能长快些……”

然后她们听到了叹息声,老人低垂下头。

“她本该有孙辈的。”

戈薇和桔梗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已经亡故的人类妻子,她与那些面容或祥和或威严的祖母没有任何区别,却依旧能透过岁月侵蚀,察觉到昔年的容光。戈薇隐隐觉得她年轻时或许也是一个霸道泼辣的美人,然而所有的美人都会迟暮,然后她终于明白世间最悲凉的事情,如同花朵在枝头枯萎时的衰败。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老者在一片寂静中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某种苍凉和萧瑟。

“有十年的时间,我们都在聊这件事,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们都准备好了,其实谁都做不到,只是避免不了罢了。”

“为什么……”戈薇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

“和她保持着最美好的样子,走完一生不好吗?”

如果要她去选的话,她绝对不要衰老,她要永远保持初见的模样,她不要,犬夜叉也不要……

然后她听到了温和的笑声,男人只是很轻地摇了摇头。

“那样又能改变什么?又能避免什么?”

“所有人的生命里都会经历这个阶段,只是快慢而已。”

他说着闭上眼,像是陷入了漫长的回忆。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才十六岁,那是六十年前的事情……那天我俩都很狼狈,我全身被扔了盐,而她为了抓我跳进陷坑里,那个样子别提多难看,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她是男人,直到她开口反应过来。”

他开始自顾自地说起两个人的过去,以及很多琐碎的事情。比如他出身妖族,部落擅长团队捕猎和厮杀,极其嗜血斗狠。天性温和喜欢钻研药草的自己因此被族人视为异类,肆意羞辱虐待。最终不堪欺凌的她选择逃离族群,又在流浪的过程中遭遇人类。他显出原形吓退了追捕者,却又遭到了流浪武士的伏击,两人在争斗中落入捕兽陷阱,男妖治好女人被刺穿的小腿,才知道那批人抓捕的对象其实是她。

“她是原本想抓我回去证明自己的能力,但后来改变了主意,我们一起离开了那里,之后再没有回去过。”

桔梗知道一些姬武士的传说,最早可以追溯到出征新罗、在怀有身孕之时披挂战甲冲锋陷阵的神功皇后。然而史书对她们的记载极度匮乏,大部分的女武士都出身武家,也有一部分是公门贵姬。虽然接受过正规的格斗训练,但身为女子,政治联姻对于她们的影响远大于战争,她们被要求服从和忍耐,禁止战斗和远行,用相夫教子的生活来实现自我牺牲的精神。女武士无论是否有实战能力,婚后都必须将薙刀封入夫家,此后一生仅能用做道德训练。

因此无论桔梗还是戈薇都很清楚也都理解女人逃离的原因,这个世间存在规则,就会有反抗规则的人。无论是出于同病相怜的理解,还是颠沛流离时的相互扶持,性格血统都截然不同的两人就这样成为伴侣,此后跟随奏姬渡海定居。然而岛上的生活并未就此平静,妻子前半生与巫女并肩作战,产下双胞胎后也依旧执坚作战,奏姬死后与岛上女人养大所有失去父母的孤儿。而丈夫作为岛上唯一的医师,用六十年的时间记录整理了岛上全部的植物样本,开辟出完整的种植体系。

“我们都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他最后说道。

但终究会分开,阴阳相隔,红颜弹指而衰。戈薇在心里说道,然后她就这样明白了桔梗,还有五十年前那个选择的份量。但也仅仅只是明白,她永远都不会让犬夜叉变成人类,即使她明白最终的结局。半妖的寿命是属于他的与生俱来的馈赠,从她选择回来的时候她就比任何人都明白。

但他会为了自己,再做一次当年的选择吗?哪怕仅仅只是一种想法……

他又是否在内心想象过这一切。

老者缓慢地转过身子,茶褐色的眼睛沉稳地看向自己。

“愿意告诉我,你们困惑的事吗?”他说道,声音里依旧带着虚弱般的沙哑。

“我们没有困惑。”戈薇说道。

也许有,也许仅仅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况且就算是有,真正能给她们答案的人,也已经长眠于此,永远都不可能回答她们的问题。

然后她听到老人的笑声,像是释怀,又像是糊涂。

“两个勇敢的姑娘,勇敢又聪明的姑娘。”他说着歪过头,原本浑浊的双眼变回昔日的清澈,金色的瞳孔打量着所有人。

“可以像男人一样执掌杀生的兵器,也可以像男人一样跋山涉水去危险陌生的地方,却终究不信男人。你们相信世间的妖怪,相信他们对人类的感情,也相信转世轮回的故事,和遥远海域的所有传说……可你们却不愿意相信一个活了很多年的老头子,懂得两个小姑娘心里在想什么……”

“你们当然在困惑,我听到你俩的声音……仅仅是呼吸的时候就知道,这样的声音、还有语气我听了六十年,不止一次,也不是一个人。”

“你们后悔过吗?”沉默良久后戈薇终于说道。

“或者说,有没有很难过的时候。”

老人并没有太过思索。

“当然。”他没有任何掩饰地说道。

“很多人都不止一次后悔过,但也都不后悔。”

“最开始的时候谁都没想那么多,因为根本没想过自己能活很久,最初的十年里各种躲,再后来认识了巫女大人,十年又都用在收留别人上。上岛之后以为会好点,但那时又都在忙着建造村舍,孩子生下来以后,岛上却又变成这个样子。”

“后来我们只想护住这批孩子,奏姬牺牲后一直在等预言里的人,一等又是十六年。后来岛主终于来了,她已经老了。我唯一能做的,是守护好她最后的人生,人类的时间就是那么快。”

那根本与爱恋无关,只是……只是……

戈薇这么想着,然后她突然发觉了某些她未曾想到过的东西。

“不会有完美无缺的事物的。”老人对女孩们说道。

“下定决心去接受一件事的时候,必须考虑最坏的结果,考虑清楚后依然接受,就不能长时间的消极。人六分的时候最容易满足,八分的时候最好,九分往往最危险,因为总想着最后的不完美,就会错过所有的东西。”老人用茶褐色的眼睛看着两个人。

“别去后悔和伤感,孩子。”他说道。

“不是对的人,就算有同样的时间,也只会浪费在折磨和抱怨上,那是最不值得的事情。”

“可如果事情从最初,就是错的呢。”

桔梗终于开口,声音里没有太多情绪。老人弯下腰,将手放在死者冰冷的掌心上。

“六十年前也有巫女问过同样的问题,可那时我们都没有回答。因为觉得,没有经历过同样的事,就没有给出答案的资格……但所有人在提出问题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清楚解决问题的答案。关键在于,为了答案他们会选择做什么。”他说道。

“人的一生都在求,真相、答案、解脱、圆满、找错了就再求,这是最简单也最难的事情。我无法告诉你什么是对的。但其实什么都不会错,你们都很年轻。”

“那原本就是世间最珍贵的事物,珍贵到无论用怎样的方式度过,都像是在浪费。”

他再没有说话,闭上眼睛进入某种冥想般的状态,像是遍生海草的古老礁石。她们并没有再打扰什么,悄悄的退了出去。

村庄在夜晚时分为所有的死者举行了海葬,尸身包裹白布放在堆积干草和火油的木筏上,点燃后随波漂流。桔梗和戈薇并排岸边,看着葬船熊熊燃烧,最终随着夕阳的余辉沉于海下。老者并没有再出现,火光彻底寂灭的时候,夜晚彻底占据天空,她们在星空下看到穿着黑色狩衣的年轻男子,金褐色的双眼遥望着远处,像是另一个文弱温和的杀生丸。双胞胎同样穿着丧服站在他身后,像是跟随兄长的胞弟。

“她的一生已经很完美了。”戈薇望着远方,很久后才近乎低喃地说道。

“没有多少遗憾不是吗。”

桔梗只是沉默着望着远方,并没有说什么。

人永远都不会没有遗憾的,得到的越多,想要也会越多……

但这已经是力所能及的最好的结果……

“他会找到她的转世吗?”在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女孩突然问了出来,巫女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你希望他怎么做?”巫女问道,女孩思索良久,却始终无法回答。

“那是他的事情。”桔梗最后说道。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无论怎样,”

“那都是另外的故事了。”

戈薇还想再说些什么,之后谈话被走过来的女孩打断,女孩是一直跟随浅葱身边打下手的萌黄,浅金色的头发编成松松的双垂花辫。这几天道士一直在破解铜表上的机关,女孩胳膊上压着药棉,明显被抽过血。这次少司命似乎找到了突破口,桔梗第一时间察觉到萌黄身上沾染着的浓郁阴气,像是刚从乱葬岗和坟堆深处爬出来。

“东皇大人要您立即前往祭坛。”她对桔梗说道。

之后女孩伸直手臂,拦下打算一同前往的戈薇。

“她说那地方只有桔梗大人才能进去,浅葱姐姐也在外面。”似乎是注意到戈薇脸上的异样,她又补充了一句。

“现在地下的人都撤出去了,除了东皇大人没有其他人,她专门嘱咐过,让我们守住外面,绝对不能让人进来。而且……”她说着狠狠咽了一下。

“那个地方活人已经不能进去了。”

桔梗、戈薇:“……”

祭坛用结界封锁出四方形的屏障,年龄较大的四个孩子盘腿坐在祭坛四角维持封锁,其他人则围着篝火坐在边上。所有的孩子,包括玲和七宝都被抽了血,胳膊上压着医用棉签和大包的花生牛轧糖。桔梗半靠着萌黄勉强行走,戈薇不在身边后,躯壳明显提不起精神。但即使如此,巫女依旧感应到了从祭坛内部喷涌出的阴森能量,像是盛满血肉的汤锅沸腾后涌出的蒸汽。她旋即抽出手臂,将搀扶她的女孩留在结界外,自己用长弓支撑着朝中心走过去。

整座岛在上万年前很可能是一处大型的鲸落墓地,这在村庄一直是半公开的秘密,大规模的尸骨堆积在这里算不上什么值得惊骇的事情。但自然形成的坟场通常都是灵气汇聚之地,绝对不会有如此强烈的死魂气息。况且这股气息极其惨烈幽怨,比起随意堆埋的乱葬坑,像是某种经历战斗或屠杀后形成的墓冢。地下显然堆积着大量的怨气极重的东西,桔梗还在地面上,陶土躯壳已然开始接受来自彼世的能量,指尖缓慢地恢复着触感。结界内部则积压出青灰色的阴森气氛,祭坛被彻底淹没在冷雾里,像是阴雨连绵的鬼魅洞穴。

如此强烈的鬼气,普通人沾染一点都会卧床数月,也只有自己这样的亡者,才能不受任何反噬干扰。

她在祭坛地下找到了少司命,道士盘腿坐在地上,头顶悬挂着照明用的手电筒,手边的油灯早已熄灭,只剩下冒着热气的青铜鼎。打开的冷冻箱内装满盛放血液的塑料试管,标注了血统、性别和年龄,分门别类摆放齐整。地面上的铜盘被冲洗的一干二净,露出被陈血覆盖的精美花纹,中心是一个用人形胎儿和鲸鱼组合成阴阳鱼,四周放射状阴铸出一圈羽鳞虫兽的团纹图案,之后再向外延伸出刻满文字的铜圈。现在三层铜圈有两圈已经松动,开出指节宽的缝隙,细密的沟槽内填满新鲜血液。道士不住地对照表盘上的花纹,将不同孩子的血液倒入三足鼎内,加入药粉后用槐木筷子不停搅拌。青铜鼎显然也是法器,内部血液早已冷却且多人混合,却始终没有凝结成块,反而极为反常地保持着流动的鲜红,像是刚从体内抽取出来。

“我最开始也以为这是数量型的血锁,后来想如果真是这样岛上那么多妖怪肯定早打开了,不可能等到今天。”她说着将混合好的血浆倒入加了石棉网的过滤漏斗内,血水沙漏般从底端滴落进烧杯内。

“血槽是从中心向四周外流的,只有一个放血点,多人锁不可能是这种设计。”她说着用筷子指了指铜盘中央的胎儿眼睛。

“最里面的残余我用铜鼎化验过,构成很奇怪……”

“得用一个人类和一个妖怪的血液做基底,之后在这个基础上,用勾对好的半妖血混合出原浆,之后再逐步增加其他的骨骼和内脏块,第一批供血者的年龄差距不能超过五年,这样才能形成假性活血,浇在铜表上才会有反应,这不是一般的血锁……”她停下手里的活看向桔梗。

“是专门给某种半妖量身打造的东西。”

桔梗半晌都没有说话,她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祭坛的正中央,四面用石块堆砌出厚实的墙壁,铜盘缝隙内依旧在倾泻出浓郁的死魂和尸骨气息,可能来自人类,也可能来源于其他生灵,她甚至都无法预估具体的数量。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力量,庞大、混乱、而又死气沉沉的能量,从狭窄的缝隙内不住地倾泻。或许是她的幻觉,其间似乎掺杂着很清爽的、仿佛植物生长的鲜活气息,她不确定这股力量是否真实存在,但绝对不会属于祭坛原来的主人。

她和少司命调查过大量关于聚合型半妖的资料。这种妖怪本身的构成极为复杂混乱,但相反的,内部的主核心却异常稳定,通常由一人一妖作为本源,之后在这个基础上兼容其他组织和能量。或许是因为吸收成分太过杂乱,核心有着极强的还原性和恢复力。同一聚合体可以在不同时间段拥有完全不同的身体组合,但无论吸收多少数量和种类的妖物,其妖力属性依旧会向本源妖怪的特性进化。同样的,由于强大的吸收和还原力量,比起可以任意丢弃增长的身体组织,本源核心极难被置换和改变。铜表并未限定本体的种类或特性,这或许说明岛上的聚合体曾经不止一个,而且很可能有着极高的身份。

“不排除是人类把它们放血浇汁什么的,不过真那样的话,”她扫了一眼四周,祭坛的修建至少在两千年前,在那个年代和生产条件下绝对是大工程。

“顶多是个材料,用不了这种排场……”

两人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我不太清楚东瀛这边的妖怪,不过那个时候的聚合体……能凝聚出人形吗?”少司命哑了好一会儿,才问道。

那事情就变得更匪夷所思了。

聚合体在妖怪领域闯出名头也不过几百年的时间,认真讲连暴发户都不算。最出名的聚合体当之无愧是奈落,但像他这种能凝聚出人形的级别,在这种妖怪里其实非常罕见。

书传和经义中对聚合体的记载很少,但大多数记录和描述中,聚合体都是一堆没有思想和意识、只凭本能移动吞噬的活死肉。通常是落入崖底、沼泽、洞穴、树坑这种常年堆积毒虫杂妖地带的人类,在活着的时候被生食血肉,因此死后怨气极大,反噬妖物后集体困积在封闭空间内。之后人类与妖怪逐渐融合变异,形成近似尸洞的混乱堆积。绝大多数的聚合体没有任何智慧,仅凭借本能和死者生前的仇恨或执念盲目移动,又因为裹挟大量的尸体和腐肉,会在内部形成致命的沼气毒瘴,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而法师对聚合体也向来头痛,这种妖物往往会存在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时间,多数只能依靠灵力或焚烧强行净化,少数可以做药材,但沾染毒素后质量大打折扣,通常只能用在邪术上。铜盘铸造的时间似乎在秦代,比祭坛本身和榕树的年份要新很多,而这种先进的铜器铸造工艺,在当时是独属于中国的技术。

少司命知道蓬莱岛方士东渡的传说,如果这里真的有来自秦代的阴阳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但究竟是什么样的聚合体,会值得那时候的道家耗费如此大的人力物力去修建工事呢……

况且岛上这些工程,无论规模还是质量,都不太像是仅凭人力就能完工的东西。她完全可以肯定,几千年前的岛屿上一定存在着相当强大的力量或文明,但现在一切都消失了。

“我知道这地方邪门儿……但邪门儿到这个程度还真的够吓人的,”少司命花了两炷香的时间滤掉血水内的药渣,之后将其中一半倒入玻璃瓶,收入空间阵内封冻保存,另一半则留在烧杯里继续静置。

“如果是他的话……”桔梗最后问道。

“想要进去会有多简单?”

“把手放上去就能打开。”道士说着耸了耸肩。

“我现在做的也就是仿制出类似的身体结构,做不到那种程度的均匀混合,那就和浇水没区别。”

距离静置成功还有十分钟的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坐在地上等待。桔梗察觉到精神和体力在鬼气的填充下缓慢恢复,但也仅仅是在地宫内才有作用,她本人无法离开祭坛,灵力也无法在结界外的地方生效。

就好像是被硬生生困在了这里。

“我听弥勒说起紫织的事情。”桔梗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了不满和恼火后的凝重。

“你把她交给了大狱丸?”

少司命没有辩解也没有反驳,只是低下头认真地看着滴管里漏下来的血水。

“他和四斗神有勾结,迟早会攻打这座岛,在那之前小姑娘放在他那里更安全。”她干巴巴地说道。

“我加了两重防护给他们。”

但桔梗始终都只是皱着眉头,显然对少司命将女孩交给杀父仇人这件事极为不满。

“你完全可以带她来找我……”

她很平静但又很清晰地说着,之后彻底沉默下来,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冷清。

——

“那个……说起来,他这几天有没有和你联系过。”或许是为了缓解尴尬,道士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没打算和你联手吗。”

“没有,”桔梗别过脸,一只雪白的手托着腮帮。不过少司命也没有再追问其他,只是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我还是蛮想和他合作的,”她幽幽地说道。

“这次怎么说都有相同的敌人,姑且算一个阵营里的。他要是正儿八经当队友,可是真比狗子靠谱多了。”

桔梗半晌都没有说话。

“别抱什么希望……他不会这么早出手的。”巫女最后说道。少司命只是苦笑着耸了耸肩,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

这她自己也清楚,奈落向来擅长的都是背地里玩阴招。更何况世上想杀他的人现在全都堆在岛上,有点脑子的都不会贸然跳出来。最好的办法是隐藏行踪,放任五人组和四斗神两相残杀,之后再和以前一样暗地里搞动作,但前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动静。对于他们来说,这样或许算一件好事。

因此她也没多想,端起静置好血液的烧杯。

“出不出手由他自己决定吧,不过他人肯定得来岛上窝着,这都过去几天了……”

再不来的话,那家伙的前胸肉,和铁板鱿鱼估计就差一瓶酱油了。

少司命随后打了个哈欠,将调好的鲜血细水长流顺着中心第三次浇下去,随着血浆沿着沟槽再次铺满整个铜表,脚下地宫突然发出剧烈的颤动。伴随一连串“咔咔”的沉闷巨响,铜表顺时针转动180度,脚下用黄土夯制的泥地裂成四块,由内向外移动,露出铜表下方两丈宽的阶梯通道。她们现在的位置已经是地下,然而地室的下方还存在着更隐秘也更深邃的空间。而头顶的石板也彻底向外掀开,露出祭坛上方闪烁光幕的黑色夜空。

祭坛在一刻钟后终于彻底停止颤动,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条宽阔的四方形通道,能允许三个人并排行走,四面用浇筑金属的花岗岩堆砌出厚重的石墙。阶梯却是骨质森然的苍白,排出月牙般的弧度。

地上随处可见大段树根。那些少司命在血咒发作时出现过的绿色萤火,正星星点点地从根系内逸出,将暗无天日的隧道映照出幽绿的昏暗光亮。而手上那副从上岛开始就一直胡乱颤动的罗盘,也终于彻彻底底稳定下来,勺柄稳稳地指着地下通道的某个方向。只是终点的位置堆满了植物根系,一副披荆斩棘的艰难模样。

少司命叹了口气。

“总算是能见正主了……就是有点太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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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莲岛 东部海域

奈落遥望着极远处海平面上的熹微曙光,略显苍白的右手托着侧脸。岛屿的轮廓随着白日临近变得越发清晰,而咒印也终于停止蔓延,透过深紫色长召,渗出四道狭长的血痕。木筏依旧保持着固定的速度,朝着岛屿所在的位置缓慢地移动,船体破开水面,在尾端带起连串的白色波纹。然而男人只是保持着静坐的姿势,船体上也没有任何划桨,如同一片投入水中随波逐流的枯叶。

手里是两份刚拆开的书信,第一份是卷成筒状的素纸,边口封着融凝后的蜂蜡;另一封明显存放了很多年,竹筒呈现出发黄松脆的老旧,封口处滴盖着印有蝙蝠花纹的紫色油蜡。

从他出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无论飞鸟还是昆虫仅凭翅膀不可能在海上飞如此远的距离。最猛胜分成三批、带着蜂巢和书信日夜兼程才赶到这里。蝙蝠则是两天前从岛屿方向落到船上的,带来的消息也不止一个,但这多少都在他预料之内,因此也并没有太奇怪。

唯一让他感到疑惑的,是书信中的内容。信正详细地告知了岛上妖怪的情报,除了被打下刻印即将登岛的两个人外,还提及岛上有一座熔炼半妖的鸣动之釜。那些妖怪同阴阳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手上有已经成型的巫女肉身,与死而复生的月夜丸也处于某种水火不容的敌对关系里。

相比家臣的情报,另一封信就显得非常怪异,细尖字迹和防水的纸张材质都表明了写信人的身份,但信中的口吻却是一个自称“东皇”的神官。至于内容和男孩提供的大致相同,但更加详实。少司命很明确地告诉了他四斗神刻印的目的,是想把他当做恢复妖力的补品扔进鸣动之釜,危急时刻应当摒弃前嫌相互合作。之后她开出了条件,保证事成之后会利用铜炉帮他锻造全新的身躯,并用已有的肉身复活桔梗。

信纸长年压卷在竹筒内,早已变形松脆,轻微伸展就会裂出狭长的折痕。或许是疏忽,纸张中间还夹了半张撕成两半、用来当做书签的白纸。纸面显然涂抹过特殊的材料,就在指尖触碰的瞬间,或许是感应到他体内的瘴气,原本空白的纸片上浮现出连串的细小文字。

纸面上被涂了特制药水,只能被他看到,随着指尖离开会再次变成普通白纸。奈落将纸页上的内容看了整整两遍,思索良久后,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变成某种意味深长的冷漠笑容。

“先回去把人捞出来,”他说着指尖烧起一团火,将手上的纸片凭空点燃。

“女孩子不用管她,该来的总会来。至于男孩子……”他从始至终只是盯着手上燃烧的书签,直到纸片彻底化为灰烬落入海中。蝙蝠和蜜蜂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躲在角落里,他甩了甩手。

“不管用什么方法,让他带上东西来见我。”

——

奈落随后从竹筏上站起来,将两封信卷回竹筒带在身上。此时天空终于彻底变亮,然而竹筏下方依旧泛着大片阴影。如果能有鸟类从天上俯瞰,会发现木筏下方是一只巨型鱿鱼的身躯,尾端的触须在水下不住地向前推送,鱿鱼竭尽全力保持身躯平稳,似乎有一丝颤动,就会引来极其恐怖的后果。

“退下吧。”抵达近海领域后,男人平静地说了一句,竹筏下方的触手和软翼旋即沉入深海,在下潜到足够安全的距离后,鱿鱼猛地在水下喷出大团黑色墨汁远远逃窜,将整片海域都染成了墨汁般的黑色。

动静算不上大,但绝对很显眼。不过自己原本也并没有躲藏的想法,因此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放任竹筏顺着海流一路前行。岛上的人显然已经清楚他的行踪,抵达岛屿后,水流突然转变方向,推送着竹筏一路向东,最终在青灰色的巨型石台前停驻下来。整座祭坛设立在火山的正东方,用青灰色花岗岩填入海底,内部浇铸生铁,垒砌出小山般的四方形基座。在阴阳家的观念里,这个方向是青龙位,随处可见的图腾和雕塑也证实了这一点。铁浆内显然也混合着特制的金属或秘药,长年浸泡在水中却没有生锈的痕迹,只在浮出水面的部分粘连着大片海藻。

海面与祭坛相接的地方,铺设着四丈宽的笔直台阶,由于年久失修,早已覆盖厚厚的尘土。两旁耸立着密集的石雕,最顶层是一条盘踞在整座祭坛上的巨型青龙,表层的花纹和鳞片早已风化剥落,露出青灰色的斑驳石体。墨绿色藤蔓顺着雕塑一路攀援缠绕,植物显然有些年头,底部主蔓宽度接近成年人的躯干,又在青龙口中包成规整的球状,内部似乎是透明的水,虽然被树叶遮挡严实,但依旧能从缝隙间,看到属于人类女子的苍白足尖。

他在海边见到的四个人中,现在有三个坐在祭坛正上方,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自己。统领是破坏傀儡的龙罗,或许是光线的缘故,鲜蓝色的头发和双眼在白天变得更加绚丽澄澈,像是闪耀光芒的水晶。那只巨型乌龟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不过现在他脚下的水域明显隆升出一团黑色阴影,像是随时会有巨大的怪物从下方抬升。而那天晚上被抓走的双葉,则被绑住手腕半死不活地扔在石阶上,她的意识还没完全昏聩,见到奈落的时候眼底明显露出一丝期冀,但很快又再度死寂下去。

“现在的小辈……都这么狂了吗?”

说话的是那个面相妖艳的红发男子,怀里拥着朱红色羽扇,他似乎极其瞧不上半妖,眼睛一直向下斜瞥着。

“别人就算了,就凭你,也敢独自一人来送死?”

奈落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情绪,这帮人显然在杀生丸手上吃了不小的亏,虽然经过短期滋补恢复了外观,但妖力亏空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彻底补上。目前的状态应该还不到鼎盛时期的六成,但就算这样,贸然动手自己绝对占不到任何优势,四斗神的实力远高于他,就算拼尽全力他也只能保证干掉其中一个,那样未免太不值得。

因此他只是微微颔首。

“我对送死这种事没兴趣,我也从不愿和强者为敌。”他说着抬起头,猩红色的眼睛打量着头顶的人。

“我是来加入的。”

片刻寂静后,头顶猛然爆发出连串地刺耳大笑,兽罗第一个笑出声,凶罗紧随其后,就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龙罗是唯一压住表情的人,但嘴边的弧度还是流露出某些真实的想法。而奈落也只是平静地站在原地,仿佛对所有的声音都充耳不闻。

和他在海边查探到的一模一样,男人是野生的聚合体,虽然凝聚出人形外壳,内部结构却反而比寻常的种类更为松散。但脑子明显要好使的多,情绪也控制的不错,面对连串的哄笑,都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你以为你算什么……”

在笑够之后凶罗终于恢复了正色,面色阴冷地看着下方的人。而奈落也没有辩解,径直取出两份已经打开的书信,用蜜蜂传送给最上方的龙罗。龙罗只看了一遍,眉头就挑起来。

“所以……”他说着用手背抵住下颚,将信纸握成束状。

“你是专程来投靠的吗?”

“是合作,我喜欢把筹码押给赢面大的一方,”奈落很轻松地说道。

“她答应给的东西都在你们手上,与其白白帮她,不如去找正确的人……”

“况且你们也并不是非要杀我,但那帮人不是……既然敌人都一样……”他说着笑了笑,面容间是某种深思熟虑后的镇定,像极了那些在大名攻伐间左右摇摆,竭力自保的小国诸侯。

“那就不该把时间,浪费在自相残杀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然后凶罗终于改换表情,变成一种极为不屑,但又克制住的冷漠。

“你想要我们保你……”他说着挑起半截眉毛。

“但我们凭什么放你一马?”

“我会送你们更好的东西。”

奈落说道,声音里是情真意切的诚恳,他说着摊开掌心,露出小半块粉红色的碎玉。

“能让你们如此费心,肯定有重要的缘由,但他不是那么轻易会被捉到的……无论怎样,我可以让事情不再那么麻烦”

刚罗依旧盘旋在水面下方,似乎是感应到碎片中蕴含的能量,海龟的头颅徐徐浮出水面,额头上镶嵌着满是妖纹的人脸,看起来异常的诡异。奈落很轻地扫了他一眼,依旧是胸有成竹的笃定。

“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你们肯定搞到了他的血。”

——

手心中的碎玉散发出庞大的再生能量,龙罗皱起眉头,片刻后显然是思虑清楚,朝着水下点头致意。竹筏旋即伸出长长一串生满倒刺的舌头,在男人手边吐出一团悬浮在半空中的晶红色血球。

奈落掰下一半的碎片,填入血球后瞬间融化,与血浆合为一体,晶红色的球体则迅速收缩凝结,在四魂之力的催动下逐渐分裂生长,在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变成拇指大小的微型胎体。胎儿被浸泡在水球内,随着内脏和四肢的成型,能清晰地看到属于犬妖的紫色妖纹和银色毛发,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生长。

这次,无论凶罗还是坐在最高处的统领,脸上终于出现了明显的动容。奈落却在那刻将水球拢在怀里,似乎是下意识地,他的双眼掠向石雕口中被藤蔓遮蔽的水球,似乎哪里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

坐在最高处的统领微微翘起一侧嘴角,眼底终于浮现出某种稳操胜券的笃定。他伸出手,纠缠扭结的藤蔓旋即张开小口,露出浸泡在水球内的女性身体。

道士说的没错,那的的确确是用桔梗的血肉重塑的身躯,以胎儿的形状蜷缩在水球内。藤蔓外围覆盖着密集的叶片,将躯体彻底掩盖,只能看到沉睡般的面容和光滑的脖颈。藤蔓瞬间张开又再次遮蔽,将桔梗重新笼罩回阴影。奈落前胸被打下四道刻印,还在缓慢地渗着血,龙罗在他开口前抢先一步伸出指尖,第一道刻印顿时坍缩剥落,化成鲜红色的血气从体内流散而出。而那些浮在体表的创伤,也瞬间愈合。

“男人的事归男人算,这也算我的诚意……至于巫女,”他说着抬起头,望着不远处的火山。

“目前对我们很重要……想要她的话,就用女人来换。”

“那个女道士也在岛上,把那个疯子带过来……”他说着拍了拍石雕上的藤蔓。

“另一个就归你。”

这个行为本身是坐等白工,但奈落并没有任何反驳,交出胚胎后依旧乘坐竹筏,依照原路离开。其他三人目送半妖离开祭坛。

“就这么放他走了?”

龙罗只是把玩着手里的胚胎,之后闭上眼轻蔑一笑。藤蔓生长出嫩绿色的幼芽,在他手边凝聚出小型的枝蔓球。

“没有关系。”他说着将胚胎放进藤蔓里,枝条包裹胎儿,旋即收缩回原来的位置

“咒印没解完之前,他跑不了。”

——

三人随后将注意力放在胚胎内部的碎片上,具体是什么暂时还不清楚,但这种极度混乱又精粹的凝聚,很像是某种野生聚合体凝聚出的内丹。从碎片的大小和溶解量来看,这东西已经被消耗的差不多,奈落本人也没把碎片太放在心上,想来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内部的核心气息也和半妖不同源,大概率是聚合体自相残杀,争夺来的战利品。只是如果单纯是内丹的话,里面的构造就显得有些奇怪,除了混乱凝聚的妖怪能量,里面似乎还有一股被隐藏、但又极其庞大的巫女能量,成分和属性与藤蔓中那个复制品的原主,隐隐有六分相似。

“别不是那家伙跟巫女有一腿,搞出来个什么东西,那可真是巧……”

凶罗说着神情怪异地笑起来,晶红色的双眼浮现出雌雄莫辨的妖娆……

“怎么天底下的人都爱和巫女有一腿。”

龙罗原本还在盯着胚胎,就在那刻眼神突然变得无比冰冷。原本还在调侃的两个人突然闭了嘴,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

“这个解决了,其他就好办多了。”龙罗自顾自说道,凶罗站在身后,似乎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半晌都没再开口。

“那现在怎么办?”他最后低声问了一句,好在龙罗也并没有真的计较什么。

“先让他活着吧,既然都这么主动送上门来,总得让人好好表现。”

凶罗想了想也觉得无所谓,毕竟在目前四个已确定的目标里,这家伙最容易杀。横竖其他三个不那么好解决,能在前期白捡一个冲锋陷阵的工具,那是再好不过的事。

“你带着弟弟去看好那家伙,别让他两头来回跳。”龙罗对着银发男人说道。兽罗随即领命,扛起金属炮管,跳在巨龟背上驶向岛屿。祭坛上只剩下最后三人。双葉依旧半死不活倒在地上,兽罗离开前给她灌了一壶吊命用的树汁,脸上总算恢复了些血色。龙罗手里盘着两把长刀,指尖很轻地压住刃口。

“五十年……能用的夫妻都死的差不多。你去助助阵,大老远把人接过来,总得和人打招呼。”

他说着向下挥动刀刃,伴随着凄厉的惨叫,月夜丸妻子的一只手臂被硬生生砍了下来,血浆飞溅的满地都是。双葉当场痛晕过去,但四斗神并不打算让她就这么死掉,藤蔓迅速缠绕住血浆喷涌的创口,止血后尖端刺入脖颈输入续命用的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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