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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怀兰叶

我与四魂君当月老的日子

“请让我勿忘纯真自性,或者,由于你的誓句,请保持我纯真自性。”

——《百字明咒》

桔梗再次踏上通往除妖村的道路,没记错的话,这是她与那个奇怪女孩的第四次会面。

桔梗第二次见到少司命,是她正式拜访人见城主的两天之后。那个自称鬼使的女孩救下她后便失去了踪迹,再联系的时候,摆在她面前的是除妖村尸横遍地的惨状,和一个随时会送命的危险任务。

桔梗没有丝毫犹豫地接了下来,无论她是生是死,这都是巫女肩负的使命。她原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邪气冲天的城池,方圆十里生灵荒芜。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奈落似乎彻底抛弃了唾手可得的珍贵外壳和城堡,连带四魂之玉消失的无影无踪。城主依靠妖怪维系虚弱的身体,却仍然是真正的人类。而作为一个妖怪缠身、性命垂危、随时会被附身的病人,人见荫刀不仅知道奈落的身份和目的,对巫女态度还极其的排斥和冷淡。

桔梗多少能理解一点他的心情。依靠邪术续命的人,无论是否拥有害人之心,在法师眼中都是必须被强行超度的恶灵,同样的事她也遇到过。真正让她感到意外的是这座城本身,事实上,桔梗在踏入城堡大门的那刻,就发现了这套极其强大而精密的阵法,枢纽呈流动形态,与整座城合为一体,将庞大稀薄的妖气严密地锁在城内,没有丝毫泄露。整座城都在喷发着强大的生机,她感知到植物迅猛的生长和人体机能的恢复,甚至自己陶土制的身体,在阵法笼罩的范围内,都能清晰地察觉头发和指甲缓慢地生长。

整整一天的时间,桔梗都在试图感应阵源所在,然后她发现即使是最表面的流动符咒,都包含着治疗、再生、解毒、压制、隐藏等十二种独立运行的闭合回路,彼此间互相连接,形成统一的再生循环。将灵梓山和八寻殿最强大的巫女和法师聚集在一起,也未必能做到如此复杂精确。

桔梗唯一能确认的是阵法的来历,荫刀没有透露关于少司命的任何事情,但这种独特的篆体文字和阴阳八卦的纹路,它们同样在自己开裂的右肩上闪烁着隐约的光芒。

整个战国除了她,不会有任何人能拥有同样的技术和能力。

桔梗决定亲自去问个明白。

那是她第二次见到荫刀。

少司命后来说过,她说镌刻在心里的东西很多,一种是一点一滴的岁月成茧,还有一种是刹那芳华的惊鸿一现。那天的桔梗在林间缓步前行,身边环绕着苍白的死魂虫,将周围暗黑的树影映照出月光般苍白微凉的色泽。四周是广袤的黑暗,林海在月光下如同波涛翻涌的黑色潮水,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之外。尽头是陡然升起的黑色断崖,夜风夹杂着山谷间的湿润和寒凉,在崖壁间切割出锐利而模糊的声响。

只有她一个人,万物昼生,百鬼夜行,亿万枝叶在风里翻动,整座山谷都是凄厉的呼啸声。她是黑色深海中唯一的光点,如同散发磷光的鱼群。

桔梗射死了林海所有的尸舞鸦,这些贪恋腐尸的低等妖怪追寻她身上的死魂气息,光华闪过只剩雨点般砸落的尸体。一人高的巨型乌鸦从天而降,重重砸在她身侧,断裂的翅膀折出墓碑的形状。桔梗讨厌妖怪的血,而就在那刻她清晰地感受到喷溅在脸颊上鲜血的温热,凝固成两道线形的残痕。

然后她看到了坐在断崖上荫刀,隔着漫天散落的鸟羽,与她遥遥相望。

那天是上弦月,桔梗记得很清楚,断崖将月亮切割出将升未升的模样,人见城主坐在悬崖尽头,背后是巨大的弯月轮廓。崖壁平直的岩面反射出暗淡冷冽的色泽,他是光河里唯一的阴影。

断崖间是巨型的蜈蚣尸体,顺着坚砾的岩面徐徐攀升,甲壳和肢节在月光下闪耀着刀锋般锐利的金属色泽。荫刀安静地坐在原地,大段虫尸顺着裸露的后颈和肩口缓慢地被吸入身体。灰白色的纹付卸出左肩和清瘦的锁骨,接口处鲜血淋漓,顺着衣袖流淌出大团刺目的黑红色。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面容淡然,黑色卷发在风里洋洋洒洒,如同繁密的海藻。

有些心事或许真的与潜移默化没关系。桔梗放下的事有很多,那个眼神却在瞬间扎进来。她记得整座山谷呼啸而来的夜风,像一场惊天动地的崩裂。她在林海之下,长发响亮地撕扯出绸缎的声音。他在山巅之上,瞳仁间是妖异而闪亮的猩红。那天的月亮带着冷冽的森白色,风里传来浓郁的血腥味,和密密麻麻的,肢壳碎裂的咀嚼声。

瞬间暴涨的杀气又在瞬间消散殆尽。荫刀眼底有一丝意外,和被撞破秘密后的恼怒和尴尬,唯独没有恐惧。他没有,桔梗也没有。在那个布满妖怪与亡魂的夜晚,巫女与城主,女人与病人,已死之人与将死之人,陶土与人形的傀儡都在那刻卸掉属于普通人的伪装,以各自或阴森或惨烈的真实姿态遥遥相望。却安静淡然如同城下町绽放桐花的街道,行人打翻茶盏,惊到了临窗听风的过客。

两人同时转开视线,荫刀伸出手,将褪去一半的襦衫拢回领口,衣襟浸染出大片黑色的斑驳。桔梗继续前行,无论血腥与否,她都不想管。

况且现在的她没有这个资格。

他们都是怪物。桔梗在心底想着,都顶着受人尊敬的外壳,又都有着不该有的恐怖和残忍,又都近乎偏执地选择滞留人世。

奈落的妖怪血洗了整个村子,幸存的人撤的干干净净,只剩下焦黑残破的房屋和西南角落大片新筑的坟茔。墙壁门扉间残留着大片干涸的血迹,小山般堆积在道路间的妖怪肢体被火烧成小块的焦炭和灰烬。

桔梗在唯一一间保存还算完好的房屋内找到了少司命,道士拿着奇怪的铁器刨木头,满地都是残留的木屑。烧毁一半的卧室多出一张铺着棉被和稻草的木床,上面侧躺着十六岁深度昏迷的小姑娘,手臂静脉间是连着透明柔软的细管的空心针头。后背伤口用针线缝合,嵌着发光的四魂碎片。

女孩放下工具,打碎抗生素,用针筒注进更换的葡萄糖药瓶里,

“有什么话都等我把凳面刨完再说……再跪我腿就断了。”她说着转过身看到了桔梗,和她身上的血迹。

然后她听到少司命的声音,有着和她本人深厚能力不相称的一惊一乍。

“我的小姑奶奶诶!!你又上哪儿杀妖放火造去了!!!一身血过来!!!”

一树的乌鸦都被这股声音惊的飞了起来。

桔梗:“……”

巫女随后被请进堂屋,桌子明显是新做的,大小是她往日见到的五六倍,四只桌腿直接安在地上。桔梗很文静地坐在椅子上,或许是因为第一次体验迥异于霓虹国的家具,姿势神情略略有些不自然。少司命拿过两个杯子,倒了一大桶冰可乐。

“抱歉啊屋里有点磕碜……话说你们的遣唐使也送了二百多年了吧,那帮人都是干什么吃的。都是东儒文化圈,钉子造不出来就算了榫卯都不会接吗,难怪什么像样家具都莫得……也不怕膝盖骨跪烂了。”

褐色药水泛着细小的气泡,桔梗端着马克杯,指尖触摸着瓷器光滑细腻的沿口。

“你是西唐渡来人。”

“西唐?没错,不过我不是坐船来的。”少司命坐下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人见城那套阵法……”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是我给他的。”

“荫刀?”

“不,是奈落。”

桔梗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少司命用指尖敲了敲桌子,“算是交易吧,我从他手里换了两块碎片,一块给了珊瑚,一块在琥珀身上……那孩子已经死了,我没别的办法……况且我也想救城主出来。那病秧子被奈落用妖怪养了七年,我到那会儿皮肤已经开始冒瘴气了……”

少司命摊开手,“奈落原本是想立刻附身,我提醒他一但这么做的话,你会一点儿犹豫都没有,直接把他连人带壳子炸的渣都剩不下……然后他就不见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桔梗没说话,端起杯子尝了一口,然后貌似是被气泡呛到了,一只手捂着嘴。少司命略略有些意外。

“我这里有抹茶粉……”

“所以现在谁都找不到他了……”

“目前是这样,不过放心吧,他一定还会出现。”少司命重新泡了一杯奶茶过来。“荫刀为了续命,和奈落签订过魂契,这种自愿交换的身体永远都不会产生妖化和异变……我只见过奈落穿狒狒皮的样子,他应该还没有固定的形体,城主对于他太重要,他迟早都会现身的。”

少司命用一只手撑住头。

“那套阵法其实也是为长远做打算……人见荫刀现在完全依靠体内的妖怪续命,强行驱除就是杀了他。就算你能净化干净,他原本的人类身体也有问题,根本撑不过两天。”

“那就是没救了。”

“那不一定,那套阵法有两个功能,一是在不伤害他身体的前提下强行拔掉体内的毒素。二是在短时间人体细胞再生,如果他心脏恢复的足够健康,加上你的净化能力,不吸收妖怪他应该可以再活很久……但这个恢复时间要很长,我预计的最短期限是一个月。”

少司命看了一眼除妖师的病床。

“珊瑚离不开人,我答应过青琅轩一定让她活着,除妖村的人现在很危险,他们得罪的妖怪太多,如果奈落再掺和的话就真的全完了。荫刀这边,奈落不会轻易放过这么珍贵的容器……所以我想拜托你,这一个月尽量留在人见城,这段时间能保护他的只有你,琅轩那边的注意力也能轻一些。”

桔梗没有说话。

“当然,我尊重你个人的意愿,”少司命的语气是认真的,“我救你的确有其他目的,可我更想让你活的快乐……”她说着拿出一张淡蓝色的符纸,中心是银色流动的符文,组成篆体的“忘”字。

“死魂虫把一切都和我说了,是那个僧人太迂腐,你完全是正当防卫,没必要太放在心上……我知道你只想安稳过日子,离开村子也是逼不得已。”少司命把符纸放在桌上。

“晚上把它放在整座村子中心,村民就都会忘了那天的事,你依然可以继续留在那里生活……这个可以多次使用,只要你愿意,想住多久都没问题。”

桔梗看了符纸很久,终究还是别过脸。黑色长发安静地垂落在脸颊两侧。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淡淡地说到。

“我答应你。”

桔梗留在了神社,其实她并不关心那个与奈落同流合污的城主的生死,但这是她欠少司命的。然而就在回到神社的当天,桔梗收到了人见城主亲笔书写的信函,由穿着青灰小纹的小家臣端在漆盘里送过来。工整的墨书唐字,边缘是一枝手工绘制的玉兰。书信上方压着镶嵌玳瑁和珊瑚的胭脂木盒,盛着一管雀翎般小巧的青靛黛,尾端用软银屑凝出精致的鸢羽。

桔梗不相信一个将死之人会有和巫女谈论茶道的心情,这或许奈落的意思,但也不排除城主想利用自己摆脱控制。无论怎样这都是个机会。

桔梗只收下了信笺。

“我会去的。”她说。

小家臣保持着一动不动的正跪姿势,听到回话后同时上身前倾,双手从膝上推滑至叠敷。桔梗目前的身份只是普通的神子,而他恭恭敬敬将额头抵在手背上,行的是最高规格的大敬礼。

她并没有将一张信笺放在心上,而就在那天,桔梗收获了一生中最为复杂的目光。祈福的年轻女子充满羡慕与嫉妒,年长妇人则更为饶舌地揣论着她的样貌与出身,小家臣目光中带着心照不宣的狡黠。他们举止端庄近乎宫廷中人,却又近乎放肆地在她身边小声谈论着城主精湛渊厚,却从不示人的茶艺和书文,说起眉黛源自波斯,蘸水即化,是京都皇妃都难得一见的珍奇之物。他甚至毫无忌惮地说起二十三岁的城主大人未曾婚配,天守阁十年间从未有年轻女子涉足。

桔梗知道他们想暗示什么,但那与她无关。

她在那天听到了诸多关于城主的传说,出身破落贵族的病弱少年,在遭遇盗匪劫掠同族欺凌的十三岁平地起家,十年内重振人见城的辉煌。小家臣的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狂热,桔梗安静地坐在边上,面容波澜不惊如同千年封冻的古井。

她相信那些包含在眼神里的真实,那些满怀敬仰的崇拜、发自真心的喜爱、和饱含留恋的眼神,她在小夜、在村子里其他孩子的身上不止一次的看到过。但真相呢,倘若小男孩知道,自己崇敬的城主是一个深夜吞食妖怪的怪物,所谓的崛起不过是出卖灵魂后的等价交换,他的眼神里是否会闪烁相同的神采。

桔梗不想把事情想的太复杂。

再次见面的过程依然不愉快。摘下面具的荫刀只是一个话不多但很毒、脾气暴躁冷漠、很大程度上愤世嫉俗、而且或许是和奈落待久了,还带点主动招人嫌的奇怪男人。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她过去的了解,语言里充满恶意和嘲讽。

桔梗多少有点不舒服,但并不生气。生前的自己见过太多身患绝症的病人,知晓死亡遥遥在即,眼看生命流逝却束手无策。或怨愤悲泣、或苦痛辗转,所谓看淡生死不过是强装镇定的绝望。生死间有大恐怖,而等死是世间最残忍的过程。

她没必要为将死之人感到愤怒,鬼蜘蛛是如此,荫刀也是如此。

荫刀很不喜欢她,这是桔梗的直觉。然而回到神社后,桔梗收到了搁在竹席上的《枕草子》,青螺黛收在盒子里,静静地躺在妆台上。

平安时的清少纳言,一生居于深宫寺庙的女子。那时的宫中女子发间没有任何装饰,唐衣铺开像夏日色彩斑斓的蝴蝶。她说春天的黎明是一年中最美的风景,山顶渐渐变白,轻柔的云朵微微泛着紫色。秋天黄昏,落日映衬出山的轮廓,大雁远远飞过,只留下小小的身影。

她们用三重骨枝的桧木扇子遮掩面容,扇面绘满五色花鸟与风景。胭脂在眉间点出桃花的样式。

桔梗将那枚螺黛锁回妆奁,她逝去的生命里闪耀过最美丽的鲜红色,她记得那时破芽而出的娇羞和欣喜,一点一滴,像是荒漠中苏醒的鲜活生命。而那种鲜活早已随着砗磲里的胭脂碎裂成黑色的残片。她是死去的、只剩下黑色的人。

而黑色无需妆点。

城主再没有邀请过任何人,茶室之后,荫刀开始频繁地出现在神社附近。他遵守着妖怪与神灵的界限不踏入神社半步,只是隐藏在鸟居外的御木林深处。桔梗不止一次端着空药筐从他下方走过,身影彻底隐匿在树影中,目光却无时不在。桔梗在御神树上悬挂注连绳的时候他在看自己,打扫参道的灰尘和树叶的时候他在看自己,夜间端着药草经过社殿时他依旧在那里。甚至夜晚,她躺在床榻上,依旧能感受到猩红气息的目光,透过木制的窗棂,牢牢地钉在她身上。

两天后桔梗自己走出神社。

夜晚的空气异常寒凉,桔梗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寝衣,外面松松地罩了一层深灰色的振袖。荫刀背靠着树干,衣领和纹付衣袖被夜露浸湿,折出细小的皱痕。他只扫了一眼,就彻底转过脸不去看她。

“是他让你来的吗?”

荫刀没有回头,眼底带着近乎折辱,却又无可奈何的不甘。

“你真是个无聊的女人。”他说道。

桔梗觉得奈落也真是够残忍,这般垂死的躯壳也要千方百计的压榨利用。

她转身回屋。

“蓑衣在第三个屋子,冷的话就披着。”

或许是眼底的怜悯惹怒了他。话音刚落,御木林卷起很大的风,再抬眼的那刻,树上的人消失的无影无踪。

桔梗以为他会就此收手,第二天城主堂而皇之出现在神社,近乎挑衅地坐在御木主干上,似乎是为了消遣时光,修长的手指翻阅着厚重的书卷。

城主待在什么地方都与桔梗无关,愿意的话,坐在天守阁的錿顶上都是他的自由。但以这样的姿态公然踏入神的领地,是任何巫女都不能容忍的。

“从这里下去。”她说。“你不能待在这儿。”

荫刀侧过身,一只手撑着额头。

“半妖可以,我为什么不能……你没资格命令我。”

桔梗嘴角浮现出一丝嘲讽。

“这也是他的意思吗……那种卑鄙的妖怪都能命令城主……”她背对着荫刀,斜过眼睛,“你和奈落到底谁是家臣。”

这句话彻底惹火了他。

“你也没聪明到哪儿去,蠢到喜欢那种货色……真可惜,你为他不惜白白丢掉性命,人家转头另寻新欢,把你扔在荒郊野岭,被抛弃还……”

那天桔梗当着所有家臣的面将城主扔进湖里。她第一次动用言灵,却是和自己毫无关联的人。灰色身影掉进水中的瞬间,桔梗真切地感受来自心底的畅快,带着某种报复和恶作剧的心绪。荫刀不会死,对于傀儡而言虚弱和死是两个概念,桔梗也从不吵架,那是费时费力又没有效果的无聊方式。她想戈薇与她拥有相同的灵魂,冥冥中真的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那天少司命带着两个孩子去神社看她,男孩外表与活人无异,后背镶嵌着闪光的四魂碎片,小女孩没有丝毫气息,浑身透着病态的纯白,面容间是人偶般的麻木。

“奈落的分身,”少司命摸着神无的脑袋,小女孩抱着一碗泡面吸的不亦乐乎。“我检查过了,背后有蜘蛛纹……按理说他不可能有这么大本事,不过这丫头蛋子跟植物人差不多,估计是制作失败,甩给我不要了。”

少司命说着看了看四周,屋子里除了弓箭,仍旧是形形色色的药草。

她掏心掏肺地叹了声气,一脸恨铁不成钢,

“就算灵力强,你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姑娘……都死过一次了,就不能换个花样活?还要我逼你吗……”

然后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浮现出一丝阴谋得逞的笑容。

“那个……别去想什么治病救人除妖的事情,”她换了一种怪怪的语气,“最少二十天,你就是个普通姑娘,”她直勾勾盯着桔梗的眼睛。“泡茶插花看书逛街做零食一个都不能少,想怎么玩都随便你,高中生干什么你干什么,不到万不得已,绝对别去做巫女的活……不然的话……”少司命深吸一口气,漆黑的瞳孔在瞬间闪烁出和椿一样的,诡异的暗红色。

“你就真的会变成一动不动的陶人呦……”

桔梗被那个眼神盯的愣了一下。话音刚落,右肩封锁伤口的咒文里蹿出几十条泛着金光的锁链,将她全身的灵力都牢牢的封印在身体里,一星半点都用不出来。

“你对我做了什么!!!!”

少司命大大咧咧地斜躺在竹席上,端着马克杯,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我在诅咒你啊,看不出来吗。”

桔梗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少司命放下杯子。

“那个……没什么危险性,遇到妖怪战力百分百恢复,我们一般用它强制学习还有戒网瘾什么的,比电击管用多了……我说你这是什么人啊你!!”她看着桔梗几乎冒火的双眼。

“一天到晚憋着个脸伤春悲秋的,真让你当普通女人你又不乐意了是吧。我告诉你,链子我是绑上了,杀了我都没用,二十天给我出去浪,否则你就永远别想要灵力了。我是为你好……我去这话口气跟我妈似的……”

少司命说着坐正身体,“别想那么多,世间如果需要死人去承担活人都不去承担的东西,那只能证明活人不配活着。我只是在帮你还愿而已,没关系我脸皮比你厚……你就当那个巫女还在骨灰坛子里,活下来的是个小姑娘不成吗?”

桔梗没有说话。

“出去。”她说。

“不好意思,这地我暂时接管了,”少司命用一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欠扁语气大声地说道。

“你现在要灵力没灵力,要妖怪没妖怪,草药够用好几天,论医术我才是行家……当然你也可以打死我,我知道专业弓箭手臂力都在40磅,可你真把我打死了,这帮病人可就都没救了……所以啊,你那些病号现在归我罩。”少司命说着指了指门口。

“我这里不招护士,出门右转不送。”

桔梗怒气冲冲推门而去

自以为是的家伙!!!果然是个黑巫女!!!

但就算她再怎么恼火,咒文也流转全身,几乎将她捆成一只端午节的粽子。只是她上哪儿找那么多书,还有能让她做那些无聊事的地方!!

御木附近发出微弱的白光,死魂虫从湖底托出被水浸透的书卷,书页都是极其贵重的绢帛,写满了佛经梵文,黑色墨迹间隐隐约约透出散发血腥的黑红色,在水中浸泡良久,居然没有丝毫模糊化开的痕迹。这不像是荫刀的字,但经书从来都只是贵族和神职的权力。桔梗看不懂梵文,依然能感受到笔画间滔天的愤怒和怨恨。书页前三分之一夹着被水泡坏的怀纸,略带凌乱地注着简单的和文。

“请赐我不违背空性,纵悲乐中仍能配合空性……”

“愿我不失乐之本体,乐本身是一种空性缘起……”

……

“请赐我圆满成就……金刚心之大勇……得五智及其切用”

“勿舍我与汝等之大事业外……”

她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后悔起来。

桔梗最终选择了去看他,她承认自己有私心存在,但更多是愧疚。世间有太多事都不由自己决定,她不该那么怀疑,奈落毕竟是从鬼蜘蛛身上诞生的妖怪,山贼的灵魂不会有太多思绪。

不毒舌的时候,城主是个很渊博而细腻的学者,只是在桔梗烧掉一罐雪顶含翠,浇塌一盘怀石山水盛,打翻一砚台的墨汁把他刚画好的浮世绘染成废纸,还弄坏了他两盒从波斯运过来的蜜合香后。

荫刀放下紫毫描笔,墨汁顺着白皙的下巴滑到领口。

“你是在整我吗?”

之后他翻出一整套精巧的度量工具,对照《闻香录》小心翼翼地碾碎藏红花干片。桔梗跪坐在竹席上,手边的叠敷被很暴躁的用炭笔划了一条线。

桔梗伸手去拿茶桌上那个放着灰色粉末的罐子。

荫刀伸出一根手指。

“离我远点……不要跨过那条线,不要碰我现在碰的任何东西……”他说着用镊子夹起一小块沉香木屑。“听我解释就好……”

“可是……”

荫刀舀起一小勺灰色的粉末扔进炼香盅,一边转过头

“别和我说话……”

陶鼎伴随着响亮的爆炸声裂成四块碎片。

“那是香库里制冰用的硝,”桔梗看着荫刀冒烟的头发,“你肯定拿错了。”

城主右手烧伤了三分之一,指尖和手背布满翻裂的焦皮和水泡。桔梗取出随身药箱,素白指尖握住荫刀的手腕,另一只手用药棉清洗创口,之后小心翼翼在边缘倾洒药粉。

“不懂就不要乱折腾了好吗。”用绷带裹缠手指的时候她说了一句,荫刀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近乎反常地保持着沉默。

“为什么要救他?” 他突然问了一句,“救那种人。”

桔梗将绷带在手腕上打成结,荫刀直直看着她的眼睛,面容间隐隐透出寂凉的萧索,她低头将绷带装回箱子。

“不为什么。”她说。

然后她听到一声叹息,不再是冷漠疏离的声调,她无端觉得声音里含着诸多心绪,像是极乐鸟临终的悲叹。荫刀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撑住额头。

“还是那么蠢。”他说着别着脸,再不去看她。

桔梗最终也没能彻底恢复那些翻译在怀纸上的文字,她读不懂梵文。而神社里能找到的只有念珠,和女孩祈福用的香袋。事出无奈,桔梗做了一串加持符咒的手串,她想经文和法器,终归都是用在人身上的东西。

那天记忆变得格外清晰,她想起犬夜叉和那个执着念珠施咒的夜晚,断掉的红线再无相连的可能,千百心愿都为她人做了嫁衣。她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回过神的时候,荫刀一脸见了鬼的神情,修好的插花齐根剪出一个坑,断裂的花枝滚的一桌子都是。他愣了半天,最终还是单手扶额,一副天地不容的苦大仇深。

然后她笑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或许是因为荫刀总是诸事不顺,或许是因为花的样子太惨太滑稽。但那一刻她感觉到心底盛开的欢喜,像极了夏天的细微茶靡。

下一秒花朵枯萎,她看到荫刀脸上的错愕,和顺着指尖丝丝缕缕渗出的瘴气,那些细小的温柔随之坍缩,再次回归近乎死寂的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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