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提前的相遇 复活的巫女与濒死的人见城主

黑暗中我想到落于海面的雨，浩瀚无边的大海上无声无息地，不为任何人知晓地降落的雨。雨安安静静地叩击海面，鱼们甚至都浑然不觉。”

我一直在想这样的大海，直到有人走来，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背上。”

——村上春树《国境以南太阳以西》

桔梗伸出手，感受着暖风在指尖流动的温和，万物初生的时节里，天空都散发出被水汽滋养后的鲜活。而凝固的躯体也愈加冰冷，但或许仅仅是她自身的错觉。她能察觉到花瓣拂落在脸上的柔软，即使是骨灰和陶土创造的虚假身体，也依然有着不亚于活人的敏锐触感。空气中夹杂着湿润泥土和青草的香味。还有一丝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属于妖怪的气息。

正前方是偌大的山城，方形条石依据山势堆造出大型的城堡，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天守阁像是在云端之上。

少司命在信里详细阐述了人见城与奈落的关系。那个披着狒狒皮，用触手攻击的妖怪，很可能没有人类的形体。此外她提到了荫刀，身体极度虚弱的人见城少主，与奈落关系密切，但不知具体情况。

除妖村在昨夜遭受了极其惨重的攻击，桔梗尽最大可能救护伤员，战力也只剩下原先的两成，奈落的目的不单是四魂碎片，更多是为了屠杀整个村子。少司命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安顿好除妖村幸存的人，而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人见城主很可能是奈落最新的附身目标，在幸存人员安置完成前，请务必留在那里，转移他的注意力。”

这是少司命的原话，用线重点划了出来。

桔梗踩着城阶一步步前行，鲜红裙摆和纯白衣衫在山色间映射出醒目的色泽，为那种低贱的妖怪隐藏行踪是对巫女身份的侮辱。她原以为自己多少都会遭遇抵抗，或者是妖怪，或者是尸体，或者是奈落本人。但并没有，城里都是正常的活人，家臣和武士显然都接受过嘱咐，见到她后纷纷避让出道路，就连弓箭都让她随身携带。

她再次感应到那股奇怪的邪气，比山脚下更加清晰，若有若无，蜜合香般暗远悠长。

这里完全不像奈落居住的城，她见过那个穿着狒狒皮的家伙，他逃离时的瘴气将方圆百里的生灵化为枯骨。这里的妖气太过淡薄而微弱，属于无足轻重的小妖怪。而就是这样稀薄的气息，牢牢盘踞在整座城堡的上空，就像是被结界刻意封锁住，这又只能是危险的大型妖怪才能做到的事情。

邪气的源头在城主居住的御殿，桔梗朝着那里缓慢地走去。木屐在青石路上击打出清脆的声响。这里实在太干净了，渡橹和回廊散发着干燥的木香，石子路两旁生长青草，白色蝴蝶穿行其间。水塘边是开着花穗的灯芯草，一切都显的生气盎然。

唯一诡异的是，这里所有的树木都像是死过一次，树皮呈现出半僵化的青黑色，枯干的枝条上是幼嫩的新芽，一副劫后余生的气象。

她在御殿玄关前停驻，小家臣远远地走开，只有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建筑物前。邪气比之前更加清晰，徐徐从内部散发。

然后她终于明白了不安的缘由在哪里。这些邪气就像是稀释后的剧毒，不致命，却仍旧是致死之物。

穿过整间障壁和角门后，桔梗找到邪气的源头。隔着竹帘，人见荫刀放下手中的茶筒，沉默地看着她。

不同于桔梗生前见过的那些体格威严，执掌兵马的城主，年轻男子有着截然相反的孱弱而清瘦的身形。他穿着寻常的暗蓝色长着和深灰长袴，外层罩着浅灰色振袖和衫，衣料绣出细密的卷草花纹。格外引人注目的是那头卷曲的长发，异常漂亮而茂密，从后背前胸披散而下，在叠敷上拖出一团黑色的海藻。

城主并非妖怪，桔梗能感觉出他体内散发的活人气息，但这股属于人类的气息残破不堪，处于垂死边缘。而那股在人见城外便察觉出的妖邪之气，正丝丝缕缕从他的体内逸出。就像杂乱而细碎的妖怪残片，比起附身更像某种被消耗的能量。将死之人的身边会围绕来自彼世的饿鬼，而男子身边空空荡荡。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在用妖怪强行延续生命。人见荫刀明显对巫女并没有什么好感，浑身透出浓郁的敌意和冷漠，抬眼的瞬间，眼底是化不开的阴鸷和忌惮。

桔梗隔着竹帘跪坐在叠敷上，简单束起的长发垂落至肩头，她放下弓箭，百合般的手指叠放在膝盖上。方几上除了简单的茶具，还有几本翻开的书卷，自己似乎打扰了他的时间。

“他告诉我你会来。”荫刀说着拿起散落在叠敷上的书，透过竹帘能看到手臂略带苍白的肌肤。“你来的太晚，他已经走了。”

“我在找披着狒狒皮的妖怪。”

荫刀翻了一页书，“我知道，他是我的家臣，”他说着微微侧过头，很轻的吐出两个字。

“奈落。”

“他杀了除妖村所有的人。”

荫刀的手顿了一下。

“我知道，”声音依旧平静的没有半点波澜。

“三天前两个孩子死在我的城堡，不过他是妖怪，恨除妖师很正常。”

桔梗的眉头在不经意间轻轻皱了起来。

“你是他的同谋。”

“不是。”

桔梗低下头，轻轻合上双眼，一无所获。整座城堡感应下来，真的只是一个垂死之人，散发着稀薄、庞大、无害、却又毒性强烈的妖气。而制造了这一切的妖怪凭空消失，半点踪迹都没有。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他用妖怪饲养了你多久。”

“很久了。”

“你是他的附身对象，很快他就会占用你的身体。”

“我知道。”

“这不会让你真正的活着，你的灵魂会因此下地狱。”

荫刀双手端起茶筒，轻轻抿了一下。

“我都知道。”他平静地说道。

桔梗眉头轻蹙。

“我会帮你解决他，我也可以净化你体内的妖力，”她说着伸出手，取出背后闪光的羽箭。

“让你变回真正的人类”

荫刀终于转过头。

“你是要杀了我吗，桔梗。”

隔在两人中间的竹帘在话音刚落的瞬间从顶端裂开，像是被虚空划开一刀。落地的那刻，桔梗看到荫刀的漆黑色的双眼，时隐时现，透出诡异的猩红。

“这具身体失去妖怪滋养，不过是等死的空壳而已……你是要告诉我生死是命运，要我接受这一切吗。”

桔梗的手不经意间握紧了箭矢。

片刻后她转开眼睛，看着窗外。

“生与死都是生灵无法掌握的东西，”桔梗很慢又很轻地说道，“有些错误与生俱来，死亡就成了最正常的借口，可那不是你我决定的。”

荫刀的声音依然淡漠而生冷。

“救赎解脱的话我听过太多，法师眼里我的存在是错的，可你呢？”他看着桔梗略显苍白的面容。

“妖怪能让我感应其他的东西，你进来的时候我就闻到了，身为死人，要靠填充死魂才能存活的你，要用同样的话，去超度我吗？”

桔梗安静地坐在原地，侧身望着窗外，清冷的面容间微微浮现出凄凉的落寞，如同氤氲云雾的远山。似乎过了很久，桔梗伸出手将箭矢放回箭筒，起身朝着来时的方向默默地走过去。

“我不会杀你，但也救不了你。”她背对着荫刀，长发绸缎般披在身后。“就算是吸收妖怪，这副躯壳也只能活一个月，”她说着仰起头，“你的躯壳对奈落意义重大，他不会轻易放弃你，但同样的，他也不会真的救你，我会等到那个时候，杀了他，送你去超度。”

“我知道。”身后是平静的翻阅声，似乎自己说的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不打算阻止我吗？荫刀。”

“结果都一样，无所谓。”他漫不经心地说着，之后他抬起头。

“我听他说起过，你一直都以医女身份隐居在村子里，为什么要离开。”

回答他的是无声的沉默，荫刀略略松开眉头，露出一丝了悟的神色。

“我懂了。”

他说着用手指支着下巴，“愿意的话可以随时过来，这里规矩很少……空屋子总是很多……”

“……我以为你会救我，”他突然说道，“只要还活着，只要有一线生机，就会拼尽全力去做……你没有这个习惯吗？”

桔梗侧过脸，“那只会徒增痛苦。”

她说着离开了那里。

真是个温吞吞的奇怪家伙。她这么对自己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