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鱼篇（四）

那是我见过最美的极光。

在无数个幽暗无光的日子里，我在心里描摹我见过的一切：云霞，星月，飞鸟，珠蚌，沉船，金币…

描摹最多的，还是我的水母朋友。它没有形状，也没有颜色。却以一种印象留在我脑海里。有时候觉得有了点影子，立刻就觉得不像。

但我描摹不出那极光，只记得那是一种接近于黑暗的光明，接近于所有光彩的无色。我识别不出形状，也识别不出颜色，只记得一种留在我脑海里的印象。有时候觉得有了点影子，立刻就觉得不像。

我又想到我的朋友和我一起被陷在这里，而这都是因为我的愿望，我的执迷。

过了一段时间，我渐渐适应了看不见的日子，我的朋友送给我一件礼物：那是一件冰凉坚硬的东西，它的外表摸起来很光滑，却布满整齐又凹凸不平的花纹，它的形状像……像鱼，像我。

“我用冰刻了一个你。”它说。

我在描摹我以外的一切，它在描摹我。我们加起来，就是我们的世界，海底人间天上。

“我想，天大概还要很久才会亮，如果你等不及的话，可以先派它回天上。冰是水做的，云也是水做的，所以等它化了，就会回到天上。”

我能感觉到那种晶莹，它从我的触觉冲进我的眼里，使我蓦然含泪。

我几乎嫉妒这条冰鱼，它可以如此轻易地、甚至不需要付出任何努力地，就回到我朝思暮想的、魂牵梦萦的故乡。

而我和我的朋友落在漫长的黑夜里，落在寒冷的冰海中，多少个日昃月满，多少次险象环生。

我们努力的还不够吗？却使我们无法到达那彼岸。

但此时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羡慕它、感激它，它让我能够以另一种形式完成我的夙愿。

我抱着那条冰鱼，我的朋友阻止了我：“冰很冷的。”

“我会把它捂热的。”

我抱着那条冰鱼，感到它慢慢有了温度，我感到我的心隔着冰在跳动，感到它的鳞片渐渐湿润渐渐张开，我感到它有了生命，我是那样欢喜以至于想要叫出声来，但是我无法发声，也无法动弹，我想我大概是冻僵了，原来不是它有了生命，而是我把生命赋予了它。

我的身体不能动弹了，我的灵魂却出奇的活跃，它离开了我的躯壳，进入了那条冰鱼里，又一点点上升，我用心里的眼睛看到我的灵魂上升了，上升到了天上，那里有红霞霭霭，星月璀璨，暮云卷卷，飞鸟啼啾。

“云里！云里！”我的亲人和朋友们亲切的唤我，不，那时候我还不叫云里，是我的水母朋友在唤我：“云里！云里！”

我醒来，眼前一片黑暗，以前，醒着的时候多姿多彩，睡着的时候漆黑一片，现在却完全反过来了。

我几乎以为我是在天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的朋友在唤我。

不过我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条冰鱼消失了，从我怀里消失了，我知道，它就是我，我就是它。它代替了我，回到了天上。

但我也将长眠了，低温损害了我的内脏，虽然云里把我唤醒，却只是回光返照。

这是因为上天给我和我的朋友留下了一点点时间，让我们能够好好道别。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很幸运：生在天上，有很多的亲人朋友，落入海里，又遇到了你，你是我的天使。我们素不相识，你始终如一地帮助我、爱护我，我很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感谢你在我身边的每一天。

“你能亮一下吗？我想再看一眼这世界。”

它沉默了一会儿。“云里，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它缓缓开口：“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我欺骗了你，现在不是极夜，我也不知道神对你的眼睛做了什么，我能鼓起勇气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想如果死后有灵魂，你的灵魂一定是完整的，光明的。”

它一直隐瞒我，是因为怕我伤心，如今告诉我，它必定和我一样痛苦。

它的话提醒了我。我也有一件事瞒着它。

“那一天，我许的愿望是，让你和我一起回到天上。因为我既想回到天上，又想和你在一起。

“我是个自私鬼，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的想法，你一直在无私地帮助我，我却向神要求更多。如果你不愿意去，而愿望真的实现了，那我对你是多么残忍。

“一定是因为这样，我太贪心了，所以上天才会惩罚我，让我看不到你。”

“不，”它打断了我，“我愿意，因为我和你一样，既希望你回到天上，你的家乡，又希望和你永远在一起。”

“感谢上天，让我们彼此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