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街上】汽车开过,留下一阵尘土,街头稀稀拉拉的行人走过,一对对小情侣拉着手在卖衣服的商铺出出进进,明台抽出袖管中的纸条,是一张简笔的地图,只有街道的大致形状,三个街区外对街左转的地方是圈出的终点,明台记下路线,便吞了纸条,成为了街头匆匆行人中不起眼的一个
张万川小崔吗?
在圆圈划出的那条街巷,一个修车的男人叫住了他,明台仔细地打量,那人手上明显的粗糙与骨子里隐约的知书达理多少有些矛盾,样貌似曾相识,只是从左侧脸颊到颈部隐隐有一块烧伤的疤痕
明台我是姓崔,气针是你的吗?
张万川拿过来我看看。
他接过气针,仔细检查了一番
张万川你好,明台同志,我叫张万川,来进来说。
说罢将明台迎进屋子,挂上暂停营业的板子,关了门
张万川明台同志,组织上安排你暂时住在我这儿,明天带你出去,有人要见你。
听了张万川的话,明台眉心一颤,可思量了许久,原本想问的话还是咽了下来
明台同志……你这儿有报纸吗?近一个月的。
张万川有,柜子里呢,我东西有点乱,但是都在,你要哪期自己找吧,我上楼换衣服去,一会儿出趟门。
并不是张万川的谦辞,柜子里的报纸确实堆得杂乱,明台一张张地翻找着,每一个日期的每一个版面都不错过
“汉奸的下场:汪伪政府特务委员会副主任、经济司顾问明楼被枪决”加粗的标题赫然出现在眼前,插图是汪伪政府的报纸,同样的头版头条,附着照片,额头上那黑洞洞的弹孔,涌着血
明台是假的,不,一定是假的……
那一瞬间,一切的伪装失去了可能,明台放声哭着,身体倚着柜子蜷作一团,哭声里喃喃地唤着大哥,一声声混杂着急促的抽噎
张万川从楼梯上走下来,并没有惊诧,只是轻轻走到明台身边,替他挡住窗外刺眼的阳光
明台哭着抬起头,望着那张温润平和的面孔哭得更凶了
明台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
张万川蹲了下来,宽厚的手掌轻轻拍了拍眼前孩子似的年轻人,明台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停下来,只是继续哭,张万川也什么都不说,把一张张报纸收拾起来,一张照片滑落,明台下意识地攥住裤脚,还在,周身的肌肉又一次松懈下来,只看着张万川不紧不慢地把照片拾起来
张万川是我家人。我母亲,我妻子,还有我弟弟。我还有两个孩子,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们还没满周岁,我现在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了。
明台止住哭泣,看着他
明台你就这么丢下他们走了?
张万川是啊,我也没有办法,当年从北平逃出来不容易,孩子太小了。我有个好弟弟,他能把家里照顾好,就是怕他怪我,不过怪就怪吧,应该的。
张万川依旧偏着头,微微笑着,从兜里拿出火机,明晃晃的光亮掠过照片
明台你干什么?
明台一个激灵撑起身,本能地想要拦住他,张万川却缓缓侧了身,摇摇头
张万川烧了,他们更安全,来日方长。好了,我先出去了,你别出门,等我回来。
明台就痴痴地楞在那儿,望着人离去,腿蜷得有些麻,却也顾不得站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被猛地冲开,是张万川,他一脸紧张的神色,直接把明台从地上拔了起来
张万川你现在就走,如果没人跟踪去码头,种栀子的那条巷子,有人在那儿等你,我还有文件要处理,你先离开。这个拿着防身。
恍惚之中,明台的手中被塞了把枪,紧接着便被推赶出了屋子,茫然地向码头的方向走着,一群七八岁大的孩子吵嚷着从身边走过,也不曾听他们吵些什么,一旁的小巷里飘出辣油的烟气,熏出的眼泪被夕阳映出暖融融的光亮
【闪回】北平张家的院子,一样的夕阳,明台和张月印并作在门槛上
明台今天晓惠带孩子们读《蓼莪》,讲到“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孩子们就问,他们的父亲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
张月印: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和孩子讲,但我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
【闪回结束】
明台大哥……(含糊的呢喃)
明台从回忆中恍然惊醒,快步向张万川的修车铺折返回去。他没有直接回到修车铺,而是爬上了一个恰好看得到修车铺的房顶,张万川在房间里焚尽最后一叠文件,匆匆出门,一行三人正守着巷子。明台选了一个隐蔽的角度,又掩住容貌,攥着手中陌生的枪管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三人愈跟愈紧,明台瞄准三人身侧的地面,扣下了扳机,一连几发子弹,三人躲闪之际,张万川即已摆脱了跟踪。明台已然一个纵身,翻下房顶,只给巷子里茫然的三人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向码头的方向走出不远,张万川从一旁的铺子边走过来
张万川谢谢你,但是这太危险了,如果他们不是跟踪而是暗杀或者逮捕……
明台没事了,何必想如果呢。
BGM:《往事》-平远
码头愈近,江风吹来阵阵水汽,一级级走下台阶,石砖缝隙里生出的苔藓踩在脚下,略略有些滑。明台望着前方码头熙攘的人群,渐渐停下了脚步,船靠岸了,码头放行了,记忆中那个扎着蓝色头巾,背向人潮而立的身影,仿佛正远远地对他笑。
于曼丽明台。
那声音清脆,没有方向,明台就那样站在那儿,闭上了眼睛,许久
张万川来过?
明台去年。
张万川垂下眼帘,手不自觉地探向颈间的疤痕
张万川走吧,要到了。
【散着栀子香的小屋里】
周书记明台同志,你好。(礼貌而亲和地伸出右手)
面对着眼前睿智而温和的面孔,明台不觉有些失神,眼底竟泛起一丝失落
张万川明台同志,这就是周书记了。
明台周书记,我大哥,他……还好吗?
周书记对不起。
张万川微微示意便离开了房间
周书记明楼同志在去北平前安排了一大笔资产的转移
【闪回】一张电报
明楼民族蒙难,当年多少企业内迁无门,滞留上海,几经轰炸抢掠,仅有在租界之内并兼有多方势力者方能幸存,而明氏却因投靠日本,非但得以保存,更借身份之便多有获益。明楼投效汪伪以获得情报,问心无愧,但因国难而来的一笔笔黑钱,明楼有愧于良心。明日这笔钱会转入组织在香港所开的账户,没有事先汇报,不求组织处分,但请组织不必营救,避免更多的暴露,死间计划的处置即注定今日结局,至亲之人得以保全已是明楼之幸。愿我同胞击退外侮,兴我中华。
周书记这是明楼同志唯一一次……打破组织的安排
明台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周书记他去北平前就安排了把一大笔资金转给组织,这是他预定的暴露。
明台阿诚哥他知道大哥的消息吗?
周书记王克辰在你离开之前就告诉他了。
明台一时间怔了怔,不过很快便缓过神来
明台谢谢
周书记我们坐下聊吧。(落座,亲自倒上茶水)本来希望你来重庆,一是想当面向你告知你本应该知道的事情,二是你原来的任务不得不终止下来,组织考虑把你调到解放区工作,你正好可以和我一路回延安。
明台我……
周书记你先别急,还没说完,但是带你回来的谢培东同志希望你能留下帮他,到重庆的央行工作。
明台周书记,我不想要特殊的照顾,如果总有人要在黑暗里受到最后那一天,我希望那些人里,能有我……只是我担心在重庆被认出来,我毕竟出身军统。
周书记这个你放心,不会的。如果留在重庆,谢培东同志希望你从普通职员做起,之后会找机会让你逐渐接触核心的经济情报,接触方家,之后可能有一个重要的策反任务。但是,在北平你妻子的身份已经暴露给军统了,她回来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这件事,但无论如何解决,安全起见,她都不能和你一起完成这个任务,这是个长期的任务,所以组织上尊重你的选择。你也不能再回万川同志那儿了,今晚住在这儿,你可以慢慢考虑。晚饭应该好了,洗把手,先吃饭吧。
【屋外花丛下】竹桶摇摇晃晃地石井中被提起来,夕阳斜照,明台望着水中倒映的模样,深陷的两腮,不再上扬的嘴角,眉眼间淡淡却无可掩藏的忧郁……只觉得格外陌生
【屋内】张万川一面盛着米饭,一面议论着
张万川死间计划名为为了第三战区的胜利,可能的方案却根本不只一种,现在看来,军统选了明台,倒是一箭双雕了。
周书记我们也有责任,是我们不够警觉了。
张万川可是哪怕我们当时就察觉到,军统不信任明家想要借刀杀人,也没有理由阻止这个行动。
周书记所以明楼同志之前的汇报中一直在掩饰这一层。第三战区的一场胜仗的确可以为即将被卷入战火工厂、学校争取下宝贵的时间,这又是他的心结。
张万川唉,这对明台太不公平了,他今天在我那儿哭得实在让人心疼,对他来说,死间计划明明是所有痛苦的开始,可是他却至今都不能知道全部的真相。
周书记他至情至性,如果知道这些,仇恨是难免的,我希望他能够遵从本心不被裹挟地做这个选择。更何况仇恨会给他带来危险。
是夜,房间里的一切都模糊不清,明台躺在床上,大哥、大姐、阿诚哥、老师、于曼丽、锦云、黎叔……一张张面孔在头脑中晃过。似睡未睡之际,江涛汹涌,仿佛将一切都吞噬了
清晨
明台周书记,我愿意留在重庆。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周书记等胜利的那一天可以来找我,你大哥的故事你有权力知道。
明台周书记,我……还可以叫崔黎明吗?
周书记换了吧。
明台俯下身挑开裤脚,取出一张掌心大的全家福照片,眼底泛起温存
明台能寄存在您那儿吗?听故事的时候,我再找您要回来。
周书记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