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不是真的自然？
杨冬仍伫立于高台之上，望着眼前二十余千米的粒子加速器。在过去的她的眼中，这条钢铁巨龙触摸到了世间所有规律与美丽，它曾是她的一切希望;可如今，它却好像延伸到了无尽长远的噩梦与恐惧的边界。
她不愿再去想。终于，她又回到虚空。静静地，伫立在夕阳下，轻柔的发丝伴随着风与金色的辉光不断跳动着。曼妙的身影投射到大地上，显得更加窈窕多姿。
而她却希望所拥有的不仅仅是一副让男人们目光停滞的躯壳，她真正追求的，是对真理的彻悟，是给自己的解脱。
但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看着视网膜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倒计时，杨冬的灵魂再次坠入深渊。这倒计时究竟意味着什么？人类的终焉？或是宇宙的终焉？她不知道，也没人知道。她也曾乐观的猜测过，倒计时结束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物理学会重新步入正轨，妈妈也还是从前那个妈妈......
万一呢？
万一呢......
但她知道，这欺人，也自欺。这莫名其妙的倒计时，不可能不和“他们”有关。而如果和“他们”有关，就一定和妈妈有关。
再一次想到这里，她知道自己还是要丢掉那半条命了。
晚风仍静静地吹过，带着春天的沉醉与甜蜜－－她想，这可能是她生命中最后的春天了，尽管自那以后，她的生命再没真正出现过春天。
她掏出了好几个月前就准备在口袋里的一小瓶安眠药，攥在手中，闭上眼睛。
她想化作明晚的晚霞。
×××××
“妈妈，快来，我在这里。”雷达峰上，小女孩欢快的声音响彻整个山谷。
“冬冬，慢点，别摔倒。”母亲快步跟在小女孩的后面，生怕出一点点的危险。
“妈妈你看，好大的太阳啊！”小女孩指着远方的红的耀眼的夕阳，欢跃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妈妈。
“是呀......”母亲看看夕阳，又看看小女孩，“这里的落日一直都是那么漂亮。”
小女孩笑了起来，那笑容好像能够融化世间所有的黑暗与罪恶，但那始终打开不了母亲心中的那一块硬疙瘩。
小女孩笑的越幸福，母亲就越愧疚。母亲无论如何都会记得，还在小女孩没出生时，她就已经做过两件孩子可能永远无法宽恕的事了。
小女孩的身影在夕阳下跳动，像是从天而降的欢乐的精灵。
母亲走上前去，摸摸小女孩的头。
“妈妈，你为什么总是带我来这里玩啊，山这么高，你爬的很累啊？！”小女孩问顶着晶莹汗水的妈妈。
“这里是......是妈妈工作的地方。”母亲轻轻地说，话语里充满了悲伤与无奈。
“妈妈在这么高的地方工作吗？每天上山下山，一定很累吧？”
母亲露出温柔的微笑，她害怕这个天真的孩子察觉到异样，“妈妈从前住在这里，不上山下山。”
“妈妈一个人住在这里，晚上不害怕吗？”
“不怕，有你爸爸陪着我，有时还有好多人呢。”母亲的目光渐渐从小女孩身上挪开。不知为何，母亲害怕。
“爸爸......”小女孩嘟囔着，“你只和我说过，我从来没见过......爸爸也在这里工作吗？”
母亲笑着点点头：“你爸爸不止在这里工作，我们还在这里有了你。”
“有了我？”
“是呀，有了你。”母亲的眼里泛出泪光。
在刚发现自己怀孕时，她曾一度想过放弃这个孩子。既然自己已经要被人类抛弃，为何还要执着于口中所谓的责任呢？坚持这份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太幼稚了。而转念一想，如果放弃这个孩子，她拿什么来补偿已经被自己亲手害死的丈夫呢？她又何时才能得到救赎？
终于，她还是生下了这个孩子。她的一生，不应该只伴随着悔恨与无奈，她也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
果然，小女孩实现了她渴望幸福的愿望。
“妈妈，我什么时候能见到爸爸呀？”小女孩甜美的声音将母亲从回忆中拉出。不知不觉间，母亲已经愣了好一会神了。
母亲再一次挂上了幸福的笑容：“爸爸就在你身边呀，爸爸一直都在这里。”
“这里？雷达峰？”
“是呀，雷达峰。”
夕阳隐没在遥远的地平线下，幽蓝的黑再一次笼罩了世界。夜空中稀疏的星星泛着微光，像是一滴滴晶莹的泪花。
母亲牵起小女孩的小手，一步一步地走下山去。
×××××
转瞬几年，小女孩已经祛除了幼年的稚嫩，变得更加成熟冷静。她的容貌也越发成熟冷艳，在男人们的眼里，她好像就如天边一轮美丽清冷的明月，令人向往，而又觉高不可攀。
而就在这美丽的年华，她又遇上了她一生之中的那半条命－－
物理。
高中时代是她感受到对物理的热爱的第一个时期。从牛顿定律到电磁定律，从光到热，从简单运动到较为粗浅的相对论......她对物理的热情与天赋让所有同窗和老师惊愕，所有人以为她已经将性命委托给这个神圣的学科了。
他们的以为，就是真相。
这个也许还未完全成熟的女孩，已经将自己全部送给物理了。
“杨冬，讲讲这道题呗。”男孩拿着一道物理题向杨冬走来。
女孩没有言语，只是低着头，默默地接过男孩手中的题。在女孩心中，男孩可能是单纯地想要问物理题，也可能是想借问题的机会接近她。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对女孩而言都无所谓。她没有经历过那种情感，也不想经历那种情感。她的心中，只装着妈妈和物理。
女孩拨开面前的长发，笔如矫健的飞燕，在纸上落笔生花，不知不觉间，草算便写了满满一纸。她将所有结果递给男孩。
“可真厉害呀，杨小姐......”男孩看着眼前的密密麻麻的草算和公式，由衷地感叹。
“这题不赖。”女孩轻轻地叹口气，“倒是你，罗大教授，明明学了理，却天天抱着社会学著作......你这算是不务正业吗？”
“也许吧......”男孩谄谄笑着，“家里逼我学理的，我不想学。这社会学也可能只是我一时兴起罢了。”
女孩无法体会，因为她妈妈从来没有逼她做过什么，她也从来没有对什么一时兴起过。她觉得喜欢是一辈子的事情。
“你喜欢的其实是规律，不是吗？”男孩问。
“没错，物理是最有规律的。”女孩本不想和男孩多说，但知道男孩这样想，她还是想要和男孩聊上几句。
“也是......你这么高冷，物理也好像规律的不近人情，你们还挺像。”男孩半开玩笑似的说道。
女孩白了他一眼，而仍是低着头：“姓罗的，你会不会说话？你们眼中到底什么叫不近人情？”
在平时，女孩努力装作对别人的议论充耳不闻的样子，但她的内心却对人们对她的评价十分在意。传入女孩耳朵中的词语，总是什么“不好说话”“不近人情”“冰山美人”。她不想这样，她觉得她爱笑，她爱和别人亲近，爱和别人沟通。当她尝试改变现状时，一想到那些冰冷的词语，她就放弃了去亲近别人的愿望。在她眼中，刻意证明自己本来就拥有的情感，这太累了，当然也没什么必要。而她越不去证明，就有越多的形容她“冷漠”的言语;这样的言语越多，她就越不想证明......
渐渐地，仿佛沦陷于茫茫的恶性循环，女孩变成了这个世界的一角冰山，没有朋友，没有倾慕对象，没有竞争目标......尽管是与自己相熟的人(比如罗姓男孩)，也只有寥寥数语。她仿佛将情感完全抛却，投身于物理大片大片的公式中。她真的变成了别人口中的“冰山美人”。
然而这是无奈，女孩真的不想这样。
“啊......我没有别的意思。这是你的气质。你这样的气质真的很适合研究高端的物理规律呢。”
“世界上或许也只有物理学的规律性能够提起我的兴趣了。”女孩心中的某片小火花被点燃了，她久违地抬起头，看着男孩。
“社会发展也有规律。它的规律性，绝不会比物理学差。”
“是吗？”女孩冷冷笑着，“一切事物的规律都基于物理学规律，世间不论怎样发展，都不会脱离物理这一范畴。”
男孩点点头，但这绝不代表他的肯定。“可是如果物理学停滞了，社会仍会发展，人类仍会前进。”
女孩惊愕了，好像在看一个疯子。她刚刚被点燃的久违的热情瞬间被这一句短短的话语扑灭了，像是流星的尾迹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再次成为一座冰山。
“物理学如果停滞，现代人类永远也不可能继续发展。”女孩最终低下头，好似这头从来就没被抬起过一样。“并且，物理学永远不会停滞”女孩冷冷地说。
×××××
站在数据终端前，杨冬透过眼镜，看着纷飞的数据。数据经过处理，已经直接得到每个粒子的运动状态与能量变化。可当数据经几百次处理后，仍然发现不了任何规律。
微观世界中永恒的定则仿佛被打破了。
二十多千米的粒子加速器还在工作着，它的用电量需要用一整座小型发电场来提供。
可这有意义吗？至少在目前，人们觉得有。
杨冬觉得是误差造成的，甚至可能是某种操作错误。她反复核实实验流程并检测设备。可当她将二十余千米的加速轨道半米半米地排查完之后，她仍是找不出问题的所在。
她真是觉得见鬼了。
除了鬼神，谁还能让她这个物理天才花费几天时间都找不到问题所在呢？
她仍是将出现的问题全部归咎于自身，而不归咎于物理。比起她自己，她更相信物理。
然而持续几日的毫无成效的努力还是让这位在物理方面没怎么经历过挫折的天才泄了气。灰头土脸地，她整理好自己要拿回家的物品，结束一天的工作。但她并没有朝着国家给物理学家们配发的公寓走去。
她想去她的妈妈家，也是她从小到大长大的那个家－－那个充满着无数温暖回忆，充满着无数欢声笑语的地方。
杨冬站在门前，凝视着淡红色的古朴木门，抬起想要敲门的手。但随即，又将悬停在空中的手放下，眼里闪烁着泪光。
“妈！......”杨冬强忍着哭腔，隔着门用一种极细的声音说道。
她知道用这样的声音，门里的妈妈是听不见的。但不到十秒钟后，门轻轻地被打开，好像听到了门外人的呼唤。
门里站着妈妈。
杨冬眼中含着的泪终于如珠子般一颗又一颗的掉落下来，她冲入妈妈的怀里。
妈妈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用浸满岁月痕迹的双手抚摸着杨冬柔软的长发。
妈妈知道，只有自己的陪伴才是女儿悲伤与委屈的最好解药。话语真的解决不了什么。
她们来到杨冬的卧室，这是真正属于杨冬的一个小世界。从小到大，杨冬开心在这里，激动在这里，委屈在这里......
伤心自然也在这里。
房间的物品摆放，和从前一模一样。自从杨冬离开家自己生活以后，这间温暖的房间一度变成了阴冷的仓库。但杨冬看着眼前的房间，好像是母亲知道她一定会回来，特地为她提前收拾好的似的。
杨冬和妈妈坐在床上，肩并着肩。妈妈拉着杨冬的手，听杨冬倾述着自己这几天的遭遇。不断地失败，失败之后又再次失败......
妈妈仍是一脸的温柔，但她的目光却在女儿不注意时闪出半缕自责与愧疚。她将女孩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轻轻地，用着试一试的语气：
“女儿，如果......妈妈说的是如果......如果你正在做的粒子加速实验本就没有任何意义，你该怎么办？”
杨冬从没想过妈妈会说出这句话，在杨冬心中，妈妈永远是她与她物理事业的支持者，只有妈妈永远不会质疑她和物理。
可如今，妈妈质疑了，而且好像同时质疑了两者。
正值初春，暖风仿佛融化了一切，却融化不了杨冬冰寒的心。春日的夕阳仿佛格外赤红，透过窗棂，将杨冬的房间映成格外温暖的橙色色调。
“不会的，妈妈。”杨冬仍是靠在妈妈肩上，“物理学永远是有意义的，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是呀，冬冬。”妈妈低着头，好像轻轻叹了口气。“所以妈妈说的是如果呀，如果那个实验......甚至是整个物理都是没有意义的，你会怎么办呢？”
沉默。
妈妈和杨冬一起沉默。
“我要和妈妈一起度过人生。”
妈妈瞪大了眼睛，但随即又平静下来，好像一切都在她的料想之中。
“是呀，你还有妈妈，你还有属于自己的其他生活。告诉妈妈，物理只是你生命的一部分，对吗？”
杨冬不做声。
“对吗，冬冬？”妈妈好像也要哭出来了。
“对。”
妈妈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好像终于落下。迟疑片刻，妈妈说：“女儿，你说物理不会停滞，这是......这是事实没错。但妈妈想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物理之外的美好，比如说妈妈，你还有妈妈，不是吗？”
“嗯。”
杨冬暗暗松了一口气，她觉得她一半的心结被打开了。是呀，她还有妈妈。而且人类的物理学也没有停滞，那一定只是自己的失误，或是某个工作人员的失误，永远推动着人类社会向前发展的物理，又怎么会失去它所拥有的规律，又怎么会真的“停滞”呢？她需要纠正的是自己，而自己正是她最有信心去纠正的。
一切都会向好的方向发展，不是吗？
杨冬笑了，像绽放的春花，清纯而不妖娆。她一直靠在妈妈的怀里，直到房间变成银色月光照耀的世界。
深夜，杨冬静静地躺在自己从前那张温暖的床上，虽然心结半开，可由于这两天好像发生了太多，她仍无法入眠。她想象了自己的未来，妈妈的未来，以及物理的未来。她总是将三者自发地联系在一起。她知道物理没有终焉，也不想去想像妈妈的终焉，所以他希望希望自己的终焉，有一切美好相伴。如果可以，她想要死在物理的身边。
她希望乌云散去，星河长明。
为了明天的工作，她拿出一个小白盒，拿出一小片安眠药，冲水服下，沉沉睡去。
但希望终究只是她自己的希望。
她永远也没有想到，她的终焉，没有快乐，没有美好，甚至没有她最爱的物理。
只有小小的一盒安眠药。
×××××
杨冬墓前。
叶文洁轻轻地抚摸着墓碑。墓碑上铭刻的不是杨冬的名字，而是叶文洁一生的无奈与心痛。
“冬冬......”叶文洁好像在轻轻的呼唤。
此时的叶文洁，已经彻底经受岁月的洗礼。银白的长发垂下，像是一条白色巨蟒，不断撕咬着叶文洁的心。
“对不起。妈妈不是一位合格的母亲。”她的眼中含着泪花，看着杨冬的墓碑，轻轻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原谅妈妈。可至少，给妈妈一个机会。让妈妈用所剩不多的后半生，去弥补妈妈对你的愧疚吧......”
“叶老师，您几天前让我去找杨冬曾经的那个高中同学，我找到他了。”不知何时，大史已经悄悄站在身后了。“他现在是一所大学的社会学教授......还有，叶老师，您节哀啊！”
叶文洁点点头。她很开心，她想找的人，找到了。
在杨冬自尽的前一天，她曾问过自己的妈妈：
自然真的是自然吗？
叶文洁自然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可她无法对自己的女儿做出任何回答。她认为她没有资格回答。
她弯下腰，将一朵白色的小花放在墓碑前。“带他来这里吧。大史，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大史微鞠一躬，转身离去，只留下叶文洁一人在墓旁。
她虽不知道自然是否是真的自然，可她知道，未来是真的未来，是人类的未来。
在杨冬墓旁的一小株青草上，挂着一颗如珍珠般晶莹的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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