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玉太嫔

先皇没说过不让皇上看，只是宫人怕污了皇上的眼，才阻止他再往里进。她说不出，同皇上打手势他又看不懂。

无法，只好示意他稍等片刻，她去了外头带了几个宫女进来。最前头的两个一人提着一笼熏香后头两个将帘子拉开，拉开帘子的瞬间一股浓重的药味伴随着腐臭味扑面而来。

皇上皱着眉强忍下胃中翻滚，那两个宫女在掀开帘子的同时立刻进去熏了一遍香，稍稍习惯后他抬脚进入，十二折的芍药屏风，蜂蝶飞舞在大片盛开的芍药花丛中，栩栩如生。

宫人拦住皇上的脚步，命人去将屏风撤下。两名宫女走到屏风前，后头便传来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太子……不，该叫皇帝才对……”说着用沙哑的嗓音低低笑起来，好似癫狂：“你终于来了？我还在想，是否到我死，你也不愿降下贵足到地宫来？”

这时宫女已将屏风收起，后头是一青花描金的骨瓷瓮，瓮里露出一颗头，苍老憔悴面容凹陷但却极其熟悉的脸，原本最为先帝所喜的一双桃花眼，如今眼皮往下耷拉着，眼周松弛布满皱纹。一双眼再不复从前柔情似水，从那浑浊的眼中迸出蚀骨的恨意。满头青丝灰白破败，当年如玉般的人，再没有了。

皇上没答话，这场景实在让他说不出话来。宫人抬了椅子来，皇上坐下习惯性的去握腰间玉佩，刚触到那玉便像被烫到般，赶紧缩回了手。

玉太嫔见他这个样子不禁冷笑：“我竟不知，做了皇帝后还有什么可怕的，皇位不是胜过一切么？为何还配着祺儿的玉佩，既配着又怕什么！”

皇上看着玉太嫔，逐渐冷静下来：“太嫔明知父皇最在意嫡长，旁的皇子也罢了，为何偏要鸿煊趟这夺嫡的浑水？如今太嫔落得个生不如死，鸿煊被分到最偏远的颐州，说是赐封地，与发配有什么区别，父皇密诏鸿煊永不得回京。”

玉太嫔眼里射出恨意：“若不是你，我们母子怎会落得这个下场！祺福天真心性纯良，一时被你哄骗而不自知，成全你那恶心的念头！你是太子！想要什么样的小倌没有？偏要招惹祺儿，让他被先皇所恶……若不是你，先皇怎会如此痛恶祺儿？”

皇上垂眼，眼神落在玉佩上：“鸿煊确实受朕连累，但朕对他从无亵玩之心。”

玉太嫔嫌恶的皱着眉：“够了！我不想再听那些龌龊事！你们是亲兄弟！亲兄弟啊！竟诱骗祺儿与你苟且！犯下此等不伦之罪，却只有祺儿一人受罚，你还安稳住你的东宫，如今又做了这许多年的皇帝，便宜都让你占了，还有何可狡辩？”

皇上看着烛火下玉太嫔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的嫌恶的表情，刺眼异常。当初父皇母后知晓此事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仿佛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他有什么错呢？他也是个人，他不过与鸿煊互相喜欢罢了，他们有什么错呢？

玉太嫔见皇上面露恍惚，恍然大悟，吃吃的笑了起来：“祺儿要回京了？！”

皇上回神，却没说话，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下地宫这一趟，从她囚至今，他从未敢到地宫看一眼。他知道即便不看，他也与玉太嫔被做成人彘的事脱不了干系。父皇早已将他们的以后安排好了，他被拴在绝情冷血的皇位上，难以自拔。

看他的神情玉太嫔便确定，修祺福要回京了，与她分隔了十六年的儿子，就要回来了。思及此，玉太嫔满脸怒意，死死盯着皇上：“你要做什么！你要祺儿回京要做什么？”

皇上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召他回京问明之恒他们的下落，之后呢？让他留在上渊？若不让他回颐州，玉太嫔的事又该如何同他说？若让他回颐州，自己当真舍得放手吗？

玉太嫔被做成人彘窝在这量身打造的华丽瓷瓮中十几年，瓮里残缺的身体当年虽被处理得很好，但多年被捂在瓮里，已生了多处脓疮，在阴暗无光的瓮里腐烂发臭。虽日日用名贵的汤药养着，却也只是吊着命，如今也有油尽灯枯之势。今日见了皇上不免动气，这么会儿时间，捱不住昏沉沉睡了过去。

皇上瞧着这华丽的宫殿却觉得无比讽刺，亲眼见到玉太嫔的惨状，不禁想起母后病逝前说的一句胡话，她说：“旁人都羡慕宫里无上荣华，金雕玉砌，可无人知道，皇宫才是人世间最大的炼狱，金雕玉砌成冷血薄情，无上荣华簇拥出尸山血海。”

现在想来，分明不是胡话，母后说的对，这华丽的宫殿是玉太嫔的囚笼，至高无上的皇位赋予他冷血绝情。

再回到养心殿已是夜半，皇上坐在案前，只案上亮着一盏灯，昏暗的烛火照亮案上一小片地方。皇上取下腰上的玉佩，对着烛光细瞧，又想起修祺福将贴身玉佩送与他的情形。

那日是他的生辰，冬月十二，宫里举办了盛大的宴会，人人都向刚入主东宫的他说着吉祥话。父皇赏赐了许多东西，母后那天格外高兴，宴会上大家都喝了不少酒，他也有些醉了，母后知晓鸿煊与他素来交好，便命鸿煊将他送回东宫。

父皇瞧他走路都有些漂浮，又恐他醉酒再吹了风生病，便特意赐了十二抬的轿子送他们回东宫。轿子用厚实的帘子裹着，鸿煊将手炉递给他，搂过他的肩让他倚在胸口。

轿子轻轻颠着慢慢朝东宫走，他心满意足倚在鸿煊身上闭目养神，神情惬意。鸿煊轻笑一声：“我可头一回见皇兄喝成这样，从前不是对自己要求甚严，小酌即可，从不纵酒的吗？”

他拉过鸿煊的手放在手炉上，冰凉的手指慢慢被暖热，恐被抬轿的宫人听了去，便仰脸贴近鸿煊的耳朵小声说道：“如今我已是太子，以后便是皇上，我坐上皇位后，便想如何就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