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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梦迴

幻唐妖颜

顾久久一路小跑,直到安平坊的房门口处时才停住了脚步。

有三个武侯正围坐在地上说话,从他的身后传来了小贩叫卖鱼虾的声音,街上人来人往,依旧热闹不绝。

顾久久大口喘着粗气,捂住受伤流血的手臂,朝着伊家班的大院走去。

拐进去两个曲巷,又朝南走了几丈,已经能看到门口立着的伊家班的角旗。

顾久久方要走过去,一盆水从里面泼了出来,可以看到水里有许多鲜红的血液正慢慢的渗入黄土。

顾久久突然想起了昨天老虎伤人的事,他很担心伊凡奇的情况,还有被老虎划伤脸的老幺儿,再者进了牢狱,定是免不了要被酷吏严刑拷打,顾久久内心忐忑不安。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突然捏紧拳头,毅然朝着相反的城门方向跑去。

出了城门,视野瞬间开阔了起来。正中一条宽阔的官道,两侧植满了棕树。四通八达的小道通向城郊的农田,那里生活着泊来镇上世代耕田的农夫。

顾久久神思恍惚的沿着一条土道路过金灿灿的稻田,来到了苏苏家。

此时正值晌午,稻田里有两个汗流浃背的健壮男奴正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汗巾,慢慢的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他们是苏苏几年前从泊来镇上买的奴隶,其中那个少言寡语的是昆仑奴,还有一个温顺老实、头脑不太灵光的回纥族奴隶,名字叫做阿麻里。

顾久久曾听苏苏提起过带阿麻里回家的经历,那时候朝廷与回纥汗国因为贡品问题起了争执,武皇大怒,断绝了大唐每年运送给回纥汗国的粮食和丝绸布匹。草原上的族民缺衣少食而爆发了一场罕见的瘟疫,阿麻里的亲人由于没钱治病都相继离世。

他一人艰难的生存,经常食不果腹,险些饿死。幸好有胡商路过他所在的部落,他便跟着那胡商来到了大唐。怎料才刚到长安没多久,那胡商便以他头脑呆滞无法从商为由,将他卖到了一个七品官员的府上,换了十五贯钱。后来,那官员为了讨好来京朝觐天子的藩王,便将他和其他一众奴隶、歌姬送给了那藩王。藩王带着护卫奴隶回到了营州,怎料三年后,御史台弹劾此藩王意欲谋反,藩王被杀,家眷和奴隶皆被流放到岭南之地。

阿麻里这才被卖到了泊来镇上。苏苏带着女奴阿安上街时,阿麻里正被一条锁链捆绑起来,那人牙子将奴隶不当人看,让他们伏在地上像狗一样喝水吃饭,那饭碗里也都是放了几天的发酸发臭的野菜汤。苏苏心里不忍,便将存了两年的钱全都拿来买下了这两个奴隶。

没成想在她带着他们回家时,偶遇了来泊来镇看杂耍的容州都督之女李秀眉,她的衣角不小心碰到了李秀眉的马。那李秀眉登时扬起鞭子朝苏苏抽去,电光火石之间,阿麻里挡在苏苏身前,为她挨了一鞭子,从此在脸上留下了一道伤疤。

此时,田里的阿麻里看到顾久久来了,急忙向他挥起两只手臂。

“顾十五郎来了,主人娘子,是十五郎来看您了!”

阿安闻言从房里走了出来,看到顾久久站在门口,便微笑着牵了他朝着屋内走。

苏苏正坐在妆奁前,小心的将一块白麻布蒙在眼睛上。

她在年幼时患过热病,治好后又落下了眼盲。她的母亲难产去世,父亲从军后跟随岭南节度使平定獠人立下功劳,便向官府多领了五十亩勋田。三年前父亲病故,只剩下苏苏一个人过活,幸好有阿安悉心照顾苏苏的饮食起居。

顾久久来到窗前,他在苏苏的身前半蹲了下来。

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棂,洒满了那张消瘦却又温婉的脸颊。

“十五郎,你可是已经有好几天没过来看我了。”

苏苏伸出双手,抚摸着顾久久的脸颊,良久担心的说道:

“你怎地又瘦了许多?”

顾久久沉默着没有说话,他就这样静静的看着苏苏。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麻布襦裙,头上挽着高髻,乌黑的秀发中斜插着一支桃木簪,她的脸庞看起来温柔而又清秀。

“十五郎,你怎么不说话?是还在生我的气吗?”

苏苏自顾自的说着:“阿麻里吃了你带给我的索饼是不对,我已经狠狠的说过他了,今早阿安又在镇上买了两张,我特意留着没吃,就等你来,好给你赔不是。”

顾久久抓住她的双手,微笑着摇了摇头:“我早就已经不怨你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盒象牙口脂,用食指揩了少许,轻轻的点在她丰盈的嘴唇上,苏苏笑了起来,像是一阵明媚的春风。

但顾久久的心中却是乌云密布,总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的喘不上来气。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似乎苏苏笑的越开心,他心里的愧疚也就越多。

他之所以先来看苏苏,是因为从小便当苏苏是亲人,每当来到这里总是会感到异常安心。可现在,他却心乱如麻。直到她咳了咳,坐直身体,满脸严肃的对他说:

“十五郎,你还记得吗?阿耶在病榻上时,曾叮嘱过我们要早日完婚,这已经拖了三年,你总是说聘礼不够,不能风风光光的迎娶我入门。但对我们这两个无亲无故、相依为靠的人来说,不必太过在乎那些个礼节,我只要你……只要你的一声应承就足够了。”

顾久久抬起头来,苦笑着说道:

“苏苏,这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不能马虎分毫。”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一肚子话她早就想跟久久说出口了,她知道久久对自己的心意,但只要再拖一天,她的心里就不安稳。她只希望能与久久尽快完婚,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家里有六十亩良田,在泊来镇上也算是不错的人家,至少一辈子不愁吃穿用度。

门被人推开了,阿安端着两碗黄雌鸡馎饦汤和两张索饼走了进来,桌案上还放了一坛自酿的米酒和一盘盐水烫秋葵。

阿安道:“主人娘子日日夜夜盼着顾郎君来,今儿可算把您给盼来了!这不,您还在十里外她就让我赶紧杀只鸡,给您补补身子。”

顾久久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道:“总共才两只鸡,杀了一只,你们以后吃什么?”

阿安道:“您放心,主人娘子命我买了鱼苗,后塘的水池里再养些鱼,怎会愁没有肉吃?”

顾久久点了点头,方要站起身,那阿安突然惊叫一声,指着他流血的手臂:

“顾郎君,您受伤了?”

顾久久怕苏苏担心,急忙道:

“没事的,我来时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石头上,划破了点皮。”

阿安忙去取伤药和麻布,顾久久则扶着苏苏坐在桌案旁。两个男奴已经干完了活,正蹲在门口扒拉一碗热米糠。

阿麻里朝屋内大声说道:

“我昨个陪阿安去镇上买了两匹红绸,背了一筐梨子,又提了好几只大红烛。顾郎君啊,不是奴说您,您自个儿的婚事,怎么能让主人娘子独自一人操心呢?”

那平素少言寡语的昆仑奴也点头附和道:

“就是,就是。”

顾久久吃了一惊,他看向苏苏,后者的脸颊顿时漾起了两片潮红,低头小口的喝着碗里的肉汤。

她等了许久,见顾久久没有说话,又伸出一只瘦弱的手去拉久久的袖子。

顾久久叹了口气,他放下碗筷,站起身走了出去。

夜过戌时,满天星辰如同浩瀚的大海。

顾久久独自坐在茅草屋顶,怀里抱着一坛米酒。

他遥望泊来镇的方向,那里已经敲过闭门鼓,所有的坊门全都被武侯关了起来,连城门也已经下钥落锁。街道上零星的几点灯火,应该是彻夜营业的逆旅。

其中便也有那王记旅肆。顾久久痴痴的望着那几缕灯火,脑海里全是夜轻尘的音容笑貌,和他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以及站在他身旁时那种微妙而又异常安心的感觉。

他一手推开封泥,抱起酒坛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

喝得越多,洒的也越多,很快便湿透了袍子。

“你看着的那些百姓,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平凡而又平淡的生活。有时候我很羡慕他们,但不是每一个人都适合这样的生活,如果你选择了平凡,便要学会忍受来自官府的欺压和各种不公平的待遇。”

“我自然不会害你,但我也会管教你。你只需要记住,如果你生了病,这世间只有我能救你。”

“我现在就给你一个可以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

“明日午时之前,如果你在回到这里,我就带你去长安。这也意味着,你的命运从此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顾久久举起酒坛,将那坛酒顺着头顶淋了下来,冰冷液体令他浑身每个毛孔都急剧收缩,同时也让昏昏沉沉的脑袋变得格外的清醒。

屋檐下,阿麻里正赤裸着上身,手里扬起水瓢,将木桶里的水一瓢一瓢的浇在身上。

顾久久原本以为他是在洗身子,直到自己淋了酒才发现,更深露重,深夜淋水很容易生病,而且看阿麻里的动作,似乎只是在单纯的淋水。他冲着阿麻里大喊道:

“喂,你疯了吗?没事浇什么水啊?”

阿麻里抹了把脸上的水渍,抬起头对顾久久答道:

“今天是奴不好,说错了话,惹得您和主人娘子都不高兴,奴自愿受罚。”

顾久久唏嘘道:“这点小事,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你快回去穿件衣服,小心着凉。”

阿麻里的眼中露出了感激的神色,却还是有些不放心的问道:“您真的没有怪罪奴?”

顾久久摇了摇头,他趴在屋顶,探出半个身子,有些犹豫的问道:

“我听说你曾经去过长安,你还记得长安是什么样子吗?”

阿麻里站在原地想了片刻,然后咧嘴笑道:

“长安城里到处都是华丽的马车,宽阔的街道,那里有一百多个坊呢,酒馆里的老板娘大多都是漂亮的胡姬,我还见过一次皇帝出游,后面跟着几百人的护卫队,全城的百姓都跪在地上,欢呼武皇万岁!”

顾久久激动了起来,他继续问阿麻里:

“如果、我是说如果,老天爷给了你一次选择命运的机会,让你可以脱离奴籍,跟着一队使团去长安,不仅能见到皇帝,还能做官,你愿意去吗?”

阿麻里想也不想便摇了摇头,他伸了个懒腰,提起了那桶水,边往回走边说道:

“奴是过惯了穷日子的人,一生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守着六十亩田地,每天吃饱喝足,跟着主子有肉吃,又有衣穿,还去什么长安?就算是有人请我去,我也不去。”

在阿麻里看来,这世间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就算是有奇迹降临,他也并不向往贵人们的生活,他只想有地种,有饭吃有衣穿,每天早晨看到太阳升起来,那才是触手可及的,实实在在的日子。

阿麻里的声音消失在了偏屋,那是两个奴隶住的房间。顾久久思绪不宁,夜轻尘的话像是有魔力般让他坐立不安,无法入眠。

“他为什么一定要带我去长安呢?为什么不选别人呢?”

顾久久费力的思考着,如果使团是为了刺杀皇帝,那么带着南越归海国的刺客岂不是比带着自己这个唐人更容易成功?再者说,自己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不仅穷困潦倒,举目无亲,还是身份最卑微的奴籍,在自己的身上也图谋不了什么。

“入皇城面见皇帝,进入国子监,参加科考,混入朝廷……”

顾久久浑身一颤,怎么想怎么蹊跷,这是一个多么大胆、冒险,又充满着不确定性的计划,而在这个计划中,最难以控制的人,是我。

顾久久喃喃自语道:

“使团到底为什么非带我去不可呢?”

“我到底和夜轻尘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我为什么会不由自主的想到他,相信他,依赖他呢?”

“夜……轻尘。”

他仰面躺倒在屋顶上,凝视着夜空中斑斓闪烁的星辰,仿佛每一颗都像是夜轻尘的眼睛,美丽的让人心魄神怡,难以忘怀。

微风吹拂而过,静夜中传来了清脆的铃铛声。

顾久久倏地坐起身,卸下了腰间悬挂的那串铜铃,拿在手中细细的观摩着。

“铃铛……糟了!”

他此时方才想起,自己的狗还在茯苓儿的手中,那么明日无论怎样似乎都得去趟王记旅肆不可了,他这样想着,竟然觉得全身轻松了不少。

顾久久再次舒舒服服的躺了下去,困意席卷而来。

熟睡中,铜铃声响。他仿佛听到耳边传来了马蹄铮铮、军队呐喊的声音。

金鼓响起,大纛旗被人举起挥扬,无数的利箭朝着城内激射,越来越多的尸体从城墙上掉落了下来,粘稠的血液顺着城墙滚滚流淌……

城内火起,方圆百里皆被烈火焚烧,哀嚎声遍野,火烧百日不灭……

“愿与君相知,流年不可还。千军铁骑踏歌行,宫墙颓,烟尘散,离乡千万里,何处画夕阳。我愿与君偿夙愿,一梦锁千秋,脆铃驱雾霭,与君长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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