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生帝心

布星台天色渐亮，润玉同微明一起回到了璇玑宫，可他并未补眠，而是坐在书桌前面，布置好笔墨，沉着面色思考昨夜同微明谈论的事情。

却在此时，一个与他眼下所做所思之事尽皆毫不相关的念头突然撞入他的脑海中。

微儿她……许是有些喜欢自己。

润玉不自觉的勾起唇角，脸上全然一副温柔缱绻的笑容。

自他早早意识到自己对微明的心意之后，他其实便一直处于惴惴不安之中。且不说现实中那些令他自卑自苦的诸多事情，便是假使他能如旭凤一般众星捧月、处处遂心，可谁又能保证微儿会爱上他呢。

情之一字，最是不讲道理。

所以这些年来，尽管他知道微明在乎自己，也喜欢亲近自己，但他不敢确定微明是否对他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也不敢因此去奢望什么东西。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在一日又一日相处中，极力压抑住自己对微明满是渴望的私心，反复告诉自己，她的殷殷关怀只是对兄长的敬爱之情。

但是自己老老实实守着心中的界限，不敢越雷池一步。微明却日渐无所禁忌，不但待他与旁人愈发不同，甚至久而久之，连带着周围众人也误解了他们二人的关系。

润玉垂下眼眸，摩挲着手指细细回想。

若说从前他人的打趣是玩笑居多，认为微明天真年少，并且在成长的过程中，她与自己总是长久待在一处，便是亲近些也无妨。可如今他人的态度，却真切让他品出了那么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便如微明这次人界游历，玉清境同天界一样，经过的时间都不足三年。这段时日中玉清境政通人和，并未发生什么要事紧事，有的不过就是些寻常杂务，而这些简单小事，无论是风临依照成例吩咐下去，还是暂且压一压等着微明归来之后再行处理，都无一不可。

然而风临却问都不问，只将这些内部事务理所当然般一股脑丢给了他，甚至口中还念念有词，说什么要自己多多劝诫着些微明，否则日后还多得是有麻烦事处理……

可这些再是小事杂事，终究也是玉清族群的内事私事，自己哪怕是“土生土长”的境内之人都无权处置，更不必说自己还是天帝的儿子……

思及此处，昔日太皞帝君的教导浮上心头。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

帝君当初提及此句，意在同他讲述保守秘密的重要意义，可他此时却忍不住将其反过来思考……

微明身为玉清未来的主君，政治敏感度自不必说，她不可能不懂得“几事不密则成害”的道理，但她昨日却仍是将那些本该讳莫如深的想法尽皆告诉了自己。

润玉不由自主地想，这是否意味着，在微明心中，他并不只是一个单薄的“臣子”，而是有着更为重要的位置……

润玉眸内异彩连连。

如此，便足够了。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

只要微明不再只将自己视为兄长，而是已经对他萌发了一点点的爱慕情意，那之后便是“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的事情。

润玉粲然一笑，神采奕奕。

从前他只以为微明对自己毫无心思，所以才在她问起自己未来愿望之时，声称他以后只想要做个逍遥快活的散仙。他深知自己离不开微明，那么只有做一个无权小仙，才能在两界势力拉扯之中尽力避免被涉及，也可消了微明未来可能会有的顾虑，使她不必在意自己天帝亲子的身份。

但如今他惊喜得知，微明对他有意，甚至还因为众生之苦生出了更大的野心，同他自己那点深埋心底、从未见光的隐秘心思殊途同归，不谋而合……

润玉眯了眯眼睛。

说自己无情也好，寡义也罢，他对这天界，实在没什么归属之情。父帝给予的点滴情意，尚且不及太皞帝君赠他的三分；天后给他的过往记忆，也大多都为磋磨与仇视。

……旭凤待他，倒是赤子之心，真诚一片。

但同为天潢贵胄，他的文韬武略也半点不差，凭什么就要自甘卑贱，处处为他人让路？

润玉握住毛笔的手指微微用力。

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润玉那边精神抖擞，而微明此时却躺在床榻上，心中烦躁不已。

怎么就把心里话都讲出来了呢？

润玉眼下只想做个逍遥快活的散仙，根本不想掺和争权夺势这些恩恩怨怨。可如今倒好，自己一时头昏脑热，嘴巴一张一闭，激动之下也不管什么可行不可行，叭叭叭了个彻底。

润玉那个傻瓜……昨夜听了自己的想法，定然是当了真。怕不是宁愿放弃他自己的愿望，也要尽力帮她实现。

思及此处，微明一直躲着不想提及的那个问题终于还是避无可避，明晃晃的来到了她的面前——

如今的润玉，到底是不是随她一同来此的润玉。

微明揪紧了身下的被子。

倘若此润玉就是彼润玉，他如自己所想一般，两世的记忆只是暂时被浮梦丹封住，那无需她多操心，只要等日后药效消失，润玉记起往事，天界的问题便算不上个问题。

但若……

微明闭上双眼。

但若不是……她又怎么舍得将如琢的君子拉入权势争夺的漩涡，让一心只求逍遥的心上人受困于天界的囚笼。

太微虽昏庸无道，却有句话说的极是，天帝才是这世界上最大的囚徒。

微明眸内神思忧忧，她长叹了一口气，再睁眼时已下定了决心。

太微倒行逆施，天怒人怨，为了河晏海清，断不能留；而旭凤生性冲动易怒，遇事常有思虑不周，微明观他言行心性，说实在话，也并非是个适合为帝的人选。

所以……倘若事实是第二个可能，润玉终是对帝位无意，那自己少不得要再当一回谋逆之徒了。

所幸……也算个一回生两回熟。

微明颇有些苦中作乐的想到。

不过，润玉那夜同自己所说，希望以后能亲眷相依，既如此，簌离便断然不能出事，她得安安稳稳得好好活下去才行。

前些日子倒好似听风临提起，天界近日又在准备宴会，如果没有差错，这倒是个邀约的好时机。几千年来，玉清暗里帮衬了洞庭不少事，想来若是以主君的身份亲下洞庭，那这见面详谈之请，对方大概能够应许。

簌离。

微明默念这个名字。

任凭她是什么生身母亲，此世自己定然是要好好护住润玉，绝对不能再让她胡乱谋划，也绝不允许她再做出任何会伤及润玉的糊涂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