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病

虛無病

1.

独自藏在床上，面向灰暗的墙壁，内心麻木不知生死。

春天过完了吗花开了吗花败了吗过了几天还是几个月，有谁在乎吗，他什么都不想去在乎。绷紧脆弱的神经发出难听的叫声像在求救，他沙哑的骂回去。

滚，没人救你。

姓名:都暻秀。25岁，车祸事故视神经损伤。个人档案里是如此赤裸写着，冰冷的白纸黑字却无法刺痛他的双眼。命运是个高高在上的绊脚石，俯视众生，挑选幸运儿绊个狗吃屎，这一绊让曾经未来像钻石般璀璨夺目的他瞬间跌落谷底，落在灰蒙蒙的、刺骨的纯黑里，再也攀爬不起。

年轻有为，优秀人士?这些冠冕堂皇的词汇几个月前是用来形容他的。而此刻却已变成了遥远的美梦，可笑的讽刺，扼杀他残存自尊的言语毒蛇。

怨恨吗，痛苦吗，焦虑吗，想死吗。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任何力气。记不清是多久没有进食，肚子空洞的像被吸干的易拉罐，呼吸都是冷风在里面嗡嗡作响。视线明明是一片空洞了，可为什么还在摇晃?像挂在天花板的巨大风扇在令人头晕目眩的旋转。他的大脑声嘶力竭的告诉他，再不吃东西就要死了。

真的变成了瞎子。

他颤颤巍巍的从床上翻滚下来，眼前是无尽的未知空洞，抬起双手在空间畏缩的比划着，想摸到不会逃走的墙壁。

矿泉水，菠萝面包。这是他在打碎了很多瓷碗，被桌椅还是墙角磕碰了无数次腿脚才找到的食物。他大概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吧，双手颤抖着往嘴里硬塞着食物。好吃吗?不，黄油太腻了，水润了他干燥的喉咙，和面包泡在一起咽入他的食道像生吃滑溜溜的鱿鱼般恶心。

他机械的咀嚼着，泪水砸在了腿上。

眼睛是不是早就哭肿了，一定红的吓人难看的像鬼，这几个月来他哭了太多次。哭的歇斯底里，哭的寂静无声，眼泪就是他的洗面奶，可再怎么哭也冲刷不掉视网膜上张牙舞爪的空洞。

没用的东西，眼睛，和自己，都是没用的东西。

他把空了的矿泉水瓶狠狠的扔在地上，塑料在地板反弹起来蹦蹦作响滚到了远处。像个黏腻的皮球，滑腻的声音都在嘲笑他。他捂住自己的眼睛，低下头，骂了一句脏话。

起身，想要回到卧室继续沉睡。脚底突然传来一阵湿腻冰冷，他一个擦滑重重的摔在了地板上。尾椎和胳膊肘传来刺痛，他想起，自己昨天打翻了一个花瓶。无措的愣了一会，突然开始乱甩着脑袋，他试图让自己昏沉的意识清醒过来，好支配着身体从这里站起。却是越甩越头晕，爬着的四肢突然泄力，他下巴在地板一磕，晕了过去。

操，过了多久?他不知道，醒来和闭上都是一样的，再怎么闹的翻天覆地他的世界都不会再有一丝变化。大抵是第二天了吧，有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他是怎么知道的?因为很暖。

光的温度在他干燥的嘴唇周围浮动，包裹整颗头颅，透过青黑的眼圈，缓慢的照耀着，像妈妈的手在轻抚他的脸。

他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咧咧嘴角，想哭，又想笑。

还要呼吸吗?还要继续活下去吗?以这副姿态?这副模样?

越想越暴躁，突然有一股不知从何窜出来的力气撑起了他的身体。他不再伸着胳膊摸索行走，而是像之前明眼人那样奔跑，撞到书架、门框他置之不理，满屋子的寻找，最终冲到了厨房，胡乱摸索着挂在墙壁上的刀具，不管哪一把，摸到一把刀柄就抽出，然后挽起自己的袖子，高高举起刀刃。

他狠狠的刺下去，第一刀刺了个空，扎歪在案板上，他艰难的拔出。连动脉静脉都看不到，那就一通乱刺。

一定流了好多血吧，他听到粘稠液体滴落到地上的声音，感受到火燎的刺痛，太阳穴直突突的跳，身体那阵打了激素的力量被瞬间抽走，扑通一声又仰面摔在了地上。昏昏沉沉，可以不用再醒来了吧?

红色弄的满地狼藉的可怕场景，他一点也看不见。

2.

医院总是惨白惨白的，墙壁是，灯光是，人也是。

一股塑料味的点滴挂在他手上流淌，睁开眼睛，嗯，仍然什么都看不见。

可笑吗，他还在幻想失明只是场噩梦，下次再睁开眼睛时梦就醒啦。就能看到蓝色的天空和花花绿绿的世界啦。

誰发现了他?誰把他送到医院的?他不想去思考，身体太痛了，痛的麻木让他的意识也麻木。耳边是医疗机器的嗡嗡运作声，过了一会，他听到人说话的声音和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密密麻麻，叽叽喳喳。大抵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吧。

“没有伤到动脉，静脉破了好几根，大量失血引起的休克，身体太虚弱，亚健康处于严重营养不良。心理上恐或有演化抑郁症的倾向。”

嗯，一堆废话。

被迫住院观察一段时间，那天是残疾人福利机构来家访时发现他倒地红色地板上，浑身上下都糊满了甜腥的血。

“真可怜啊，年纪轻轻遭遇了这么可怕的意外，身边一个亲友都没有，以后一个人怎么过啊。”

“跟他沟通了好几回让他进入福利机构，有吃有喝有人照顾，这小孩死活就是不去，唉，心理打击估计很大了，之前都活的好好的，唉，可惜可惜啊，长得这么帅的小伙子。”

“老天爷真是不公平。”

“是啊是啊。”

福利机构的大妈们在病房门口，口舌交谈啧啧惋惜着，以为在门外他就听不到了呢。

那些善意的，怜悯的眼神，他即使看不到也能感受到。像嘲讽，像冷暴力，像赤裸裸的刀刃划过他裸露在空气下的肌肤。突然涌上来一股难受的胸闷，他趴在病床上对着地面干呕，他想吐出来，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但他没有，最后抓紧床头上滴滴作响的机器，像疯子一样又哭又笑。

3.

回去的那天，他惊恐的发现他的家变了。他扯着混沌的肌肉记忆力用好久才记住的家具的位置，桌椅，沙发，书柜，电脑，位置全部被调换了。客厅似乎什么都不剩了，空荡荡的让他可以安心行走，那些坚硬的棱角也砸不到他的身体了，摸上去，桌角一片平滑。

发生了什么?有谁闯入了我的房子?密密麻麻的问题和逻辑快要挤爆他麻药刚过的昏沉大脑。

“都暻秀先生?”

一声有些性感的鼻音，带着少年气的明媚、夹杂着紧张，高调的在他身后响起。

他猛然回过头，呼吸急促无比的在颤抖。

姓名:金钟仁。大学生，福利院收来的暑假义工。生得一张帅气的脸，还有高挑的身材。爱笑，笑起来眼睛是让人心醉神迷的桃花眼，满腔的温柔血液，柔软少年人。

突兀，荒唐，不知所措的他废掉的生活里突然闯进这么一个人。都暻秀僵住般楞在那里，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他也看不到对面人是什么模样。

原来家里被人收拾了一番，他战战兢兢的坐在沙发上，金钟仁给他热了一杯蛋白质高的牛奶。热腾腾的放在茶几，还贴心的插上了吸管。

“都暻秀先生，那个……以后的三个月就由我来照顾您了，我早上9点到，下午7点走，有需要的话我也可以留更久……”

男孩的嗓音很低，很柔软，像泡在可乐里的棉花糖。都暻秀紧握拳头，低下头，肩膀颤抖。

“先生?”

金钟仁紧张的手心都出了汗，小心翼翼的去抓他的胳膊，却被都暻秀如同触雷一样狠狠甩开。

“你滚!”

又开始了，歇斯底里。他的眼泪流出，脖子也暴起了青筋。

“不要管我!你滚!我不需要!”

“滚啊!”

破碎，崩塌。

金钟仁傻傻的站在那里，想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口。

都暻秀哭的太厉害，本来身体就虚弱不堪，哭着睡过去了。金钟仁一直待到了晚上，给都暻秀脱了衣服抱上床，掖塞好被子，拉开昏暗卧室里的窗帘，外面是繁星点点。那杯凉了的牛奶他喝了。他看着都暻秀哭肿的眼皮，还有长久没有修理的头发，发尾长长的，卷曲着贴在他的额头上。手臂上白色纱布刺眼无比，让一向善良的金钟仁心里涌上一股心疼，心疼到忍不住掉了眼泪。

到底是少年人，朝气蓬勃，多情又迷人。

这原来是个很优秀的哥哥，大学毕业就买了自己的房子，没有人际资源硬生生靠努力爬到高层位置，工作出色，长相也是罕见的好看。才25岁，未来一片光明。现如今，却被折磨到这步田地，失去了双眼，致命打击让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痛不欲生，要靠别人的帮助才能度过的下半辈子。

命运真是个不长眼的昏神，受苦的都是些不该受苦的。金钟仁在心里默默感叹着，擦擦脸，轻轻的关上房门，悄无声息的离开。

第二天。

都暻秀是怎么知道第二天的呢?

因为唤醒他的不是头破血流的疼痛。而是好听的男声，轻轻叫着他的名字。

“都暻秀先生?都暻秀先生?醒一醒，起来吃早饭了。”

手臂一点力气都没有，嗓子也是干哑的，他不能像昨天那样发脾气叫他滚了，金钟仁在轻拍他的被子。

“都暻秀先生?没有力气吗?要不要我抱您起来?”

他难受的想翻身，却在翻滚中无意识的点了点头。

随后被子就被掀开，他被人一把抱起，还是个奇怪又华丽的公主抱，少年有力的臂弯抵在他的背后，都暻秀混沌的意识来都不及转换情绪，只是无措而惊奇的得知金钟仁身材很好。

慷锵有力，骨骼分明。

洗漱完，他坐在餐桌前。鸡蛋，培根，火腿肠。吐司面包和热牛奶。

“因为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所以就随意做了点，您要是有喜欢吃的请告诉我，我会记下来的。”

那声音带着抱歉的笑意，礼貌无比又不失少年的可爱性。都暻秀呆滞的一动不动，他本应该麻木的再也哭不出来，可此刻他的内心却被火烧一样、羞愧、自责、难堪。

只是一个善良的热心义工，在令人头疼的清晨能如此温柔的对待他，而昨天自己居然对他大吼大叫，自身的无能发泄到善良的无辜之人，他屈辱的认为自己罪该万死。

金钟仁只看到他是在隐忍的发抖，不解一会，猛然看到那胳膊上的刺眼纱布便在心中暗骂自己没有眼力见。

“我来喂先生吃吧。”

他用叉子并联插满鸡蛋和火腿片，送到都暻秀唇边。都暻秀喉咙苦痛的苦痛的，像有颗咽不下去的珠子堵着，内心在抓狂。

嘴唇颤抖了良久，最终，还是张口吃下了。

随后，他听到少年嘿嘿的笑了。

“都暻秀先生的吃相好可爱啊。”

该死，到底为什么，浅浅的笑声能像阳光一样明朗，鼻腔里的轻哼声都透露出来花朵的淡淡香气。一口又接一口，他发泄般大口吞咽，金钟仁拿出纸擦拭他沾油的嘴角。动作细心而轻柔。

他想不通。

身体的水分都用来流泪了吧?滚烫的泪水再次滑落，擦拭他嘴角的少年人又抽出一张纸擦他的眼泪。

“先生……难受的话可以跟我说……我帮你找找发泄方法……总是哭会脱水的……眼睛也会……”他突然顿住了，没再说下去。

除了抽噎声，空气再次回到死气沉沉的寂静。

“抱抱我。”都暻秀扯着嘶哑的声音说。

“嗯?”金钟仁一时没反应过来。

“抱抱我……”

他说了第二次，金钟仁才方寸大乱的站起来拥抱他，圆圆的脑袋顶在金钟仁的肚子上，他揪紧金钟仁的衣角，揪紧自己的心。一边无声的哭，一边无力的锤打金钟仁的腰。

痛苦吗，撕裂吗。

嗯，太痛了。

多久……没得到一个拥抱了呢……人的体温是原本是这样温暖的吗………不记得，没有力气记得。

有种奇怪的困倦感袭来，他想，不如就在这怀里睡过去，永远都不要醒来。

疯了，都暻秀，你真的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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