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傀儡晃动着僵硬的躯体，台下的我身着龙袍，头戴金冠，一手搭在桌上，随着乐声缓缓起落。
我听得入迷，夜泽放轻脚步走近，微微俯身到我耳边，轻声道：“陛下，丞相求见。”
夜泽是我的贴身侍卫。
原本他只是宫里的一个小太监，十岁那年我在御花园中偶然遇到他，便将他留在了身边。
所有人都在费解，我为什么会这么依赖夜泽。他长得不算好看，而且右脸上有一条疤痕，从眉梢一直蜿蜒到下颚，清晰可怖。
夜泽身上穿的是深色的宫服，认识他这么些年来，我似乎从没看过他穿其他颜色的衣服。
我一挥手，叫戏台上的人停住，说道：“请丞相过来。”
“是。”夜泽缓缓离开，不一会儿，他又过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白发老人。
算起来丞相已过古稀，虽然发白如雪，可依旧精神矍铄。这十几年来，在他的指导下，我从一个懵懂的女童，成长为高高在上的女王。
可天下人皆知，那个坐在龙椅的女王不过是一个装扮华丽的傀儡，而在背后牵丝的人，是丞相。
“微臣参见陛下。”
“快快免礼，丞相有何事？”
丞相道：“微臣来，是想跟陛下商量一件事。”
商量。
听到这个词我心里不禁冷笑起来。
从我继位起，他总是把商量挂在嘴边，说是商量，无论做什么决定，全然不会顾及我的感受。但是我没有能力对他说不。
“丞相但说无妨。”
“陛下，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婚事了……”丞相慢条斯理地跟我讲着大道理，而我微微转了转身体，看了一眼身旁的夜泽。
我期待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丝的波澜，可他的脸色平静如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我的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无名的怒火。
“好了，”我打断丞相，“选夫婿的事情，就交给丞相去办吧。”
丞相对我干脆的回答有些惊讶，他愣了一下，嘴角浮起一丝得意道：“微臣打算举办一个宴会，请一些王公贵族的公子来，若是陛下……”
我有些不耐烦了：“这些事就有劳丞相去做了，宴会越早举办越好。”
丞相不知我为何看上去有些恼火，可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至于其他的则不再顾忌，便道：“那微臣就先告退了。”
丞相走了很久之后，我才回过神来。
晚风渐起，凉意袭人。
夜泽为我披上了衣服，轻声问：“陛下，这戏还唱下去么？”
我摇摇头：“叫他们都散了吧，我累了，回寝宫。”
回到了寝宫，我叫其他人都退下，只留下了夜泽。
夜泽如往常一样捧来了安神茶，我坐在床边，看他寡淡的表情。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看我的眼神中充满了疏离与恭敬。
见我一直盯着他，没有喝茶，夜泽便小声问：“奴才脸上是有什么东西么？”
我猛地将茶杯端起来，用力摔倒了地上，尖叫道：“滚出去！”
他怔住了，盯着我半响，然后沉默着垂下头，过去小心地将碎片捡起来。
他依旧是温和的脾气，从一开始就没有变化，这些年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我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我突然意识到发怒的自己是多么的可笑，因为无论我怎么暴跳如雷，他都是毕恭毕敬，而我除了发怒之外，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坐在床上，悲伤地喃喃道：“夜泽，你难道不明白么……”
夜泽正在捡碎片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第一次遇见夜泽，是在我十岁那年。
那正是我玩心最重的时候，整日流连在御花园中，以捉弄人为乐。
父王母后早早去世，年仅七岁的我还没有享受到童年的乐趣，便成了尊贵的女王。丞相借着代政之名，将我父王的江山据为己有。而我还是懵懂的孩童，对朝政全然不懂。
我没有同龄的玩伴，唯一的妹妹慕妍被送到安亲王那里，一直到我成年，慕妍才回到我身边。
身边的人都是丞相挑选的，无论我做什么他们都要一一向丞相汇报。我若是越胡闹，丞相便越开心。
我的脾气开始显现出了古怪，身边的侍从经常被我用各种理由惩罚。看到他们痛苦的样子，我的心里竟会升起奇异的快感。
不只有我一个人痛苦，这个念头令我狂喜。
一日，我如同往常一样，在御花园中玩乐。
我脸上带着笑容，可身边跟着的宫女却心惊胆战，生怕会惹怒了我，被我惩罚。
我看到一个年纪不大的宫人正在提水浇花。他从远处的井中提来两桶水，然后慢慢浇灌。我玩心突起，让宫女都到了远处等我，她们闻言便走到了不远处，眼睛却一直盯着我。
我看着那个宫人，冷笑了一下，过去将他身后的水桶踢翻了。
听到声音的他忙把水桶扶起来，可是已经晚了，他辛苦提来的水全都流到了地上。
我静静地等待着，以为他会发火，可他看到了我，却没有发火。
他的脸上表情淡淡，一双温柔如水的眼睛，轻轻地眨一下，让我感觉自己的心上仿佛落上了一只彩蝶。
我还看到他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蜿蜒恐怖。
他看着我，轻声道：“不要弄湿了你的鞋。”然后又提着水桶去打水。
我的兴致却被他激了起来，他越是不生气，我就偏要想办法惹怒他。
可当我已踢翻了第五桶水时，他还没有任何要发怒的迹象，脸上仍然挂着温和的表情。
他不生气，我却恼了。
我懊恼地瞪着他，大哭起来。
他叹了口气，似乎有点无奈，蹲下身用手为我擦眼泪。
他手上有厚厚的茧子，蹭到脸上有些疼。可是这双手让我感到莫名的心安。因为从未有人敢用手碰我的脸。
他温柔地哄着我：“不哭不哭。”
他的安慰似乎带着魔力，我的眼泪止住了。
我吸着鼻子，拉起了他的手，他也不挣脱，任由我拉着他到了寝宫。
他知晓了我的身份，竟然有点局促起来，脸上的表情还是温柔的，不过却带上了卑谦的疏离。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有些不知所措，犹豫了一下后，慢慢地跪在了我面前。
“回陛下，奴才叫夜泽……”
我轻轻念着他的名字，把他扶了起来。
“夜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贴身侍从了，我要你一直留在我身边……一直到死去。”
夜泽看向我的眼神有些复杂。
从一个十岁的孩子口中听到“死”这个词，的确让人心惊。
宴会举办准备的很快，看来丞相早就为这场宴会做足了打算。我不得不佩服他，虽然年纪一大把了，论心机，我却及不上他半分。
我还带了慕妍一起。
慕妍是我唯一的妹妹，小我两岁。当我已经玩弄权势的时候，她像普通人家的女孩那样，自由地成长着。
她长得很美，秀丽淡雅，巧笑倩兮，美好得如同花朵。此刻她坐在我身旁，一举一动都优雅动人。而我，则眼神苍老，眉头紧锁。
看着她，我的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嫉妒。为何偏偏是我？为何我要成为女王，坐拥无边江山，却要承受万般寂寞和痛苦？
手中的酒杯渐渐握紧，而我的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见我喝了许多酒，慕妍温婉劝道：“姐姐，你莫要喝太多酒，会伤了身子的。”
我微微一笑，心中的事刚放下去，却又听她幽幽叹道：“姐姐是女王，整个江山都担在肩上，要挑选合适的夫婿，可要费一些心思。”
闻言我心中又是一紧。
在她眼中我是高高在上的女王，她这般言语，自以为是为我着想。却不知，我偏偏是个心胸狭隘的人。
夜泽安静地站在身侧，只要我一转头就可以看到他。
无论大事小事，我的身边总是离不得他，他在身边，我就会安心。
“小妍，你看这些人中，有哪一个是你中意的？”
慕妍脸泛桃花，娇嗔道：“是姐姐选夫婿，我又凑什么热闹……”
这时，她身边的宫女突然笑出了声音。
我问：“有什么好笑的？”
宫女忙跪下道：“奴婢该死……”
我笑道：“先别忙着死，只告诉我你在笑什么便可。”
小宫女犹豫了一下，道：“任是这里的公子们是神仙下凡，长公主怕是也不会中意。”
我来了兴趣： “哦，为何？”
慕妍嗔道：“莫要在姐姐面前胡说。”
我道：“你就只管说，有什么事我给担着。”
小宫女听了我的话，便道：“长公主的心，早就放在骁勇将军家的二公子身上了……”
“骁勇将军家的二公子……”我一时不知她说的是谁，偏过头看了看夜泽。
夜泽便小声道：“二公子名叫宁远阁，曾随着将军出征，陛下见过他一次。”
我早已记不起来还有这样的事，也记不清这个宁远阁的面貌，但是看慕妍的样子，定是动了真心。
“他可在这里？”
慕妍道：“我刚才看了，他不再这里……应该是没有来……”
原来是这样。
我喝了许多酒，没有拿正眼瞧过那些公子哥们。宴会早早散了，我有些醉了，便去御花园醒酒。
坐在凉亭里，阵阵习风吹来荷香，月色如银。
夜泽为我端来醒酒汤，似不经意地问了句：“陛下可有什么中意的人么？”
我知道他是问这些宴会的人，可听到这句话，心还是咯噔跳了一下。
我微眯起眼，缓缓道：“自然是有的……”
夜泽的双手叠在身前，做的是个恭敬的姿态，脸上带了微微的笑意：“是哪家公子这么有福气？”
月色之下，他普通的相貌竟也变得美妙起来，他脸上的疤痕在我眼中，不但不丑陋，反倒俊美非凡。
我一时失神，唤了他的名字：“夜泽……”
他微微低头，声音温和得如同月光道：“奴才在。”
这样的语气在我听来，十分刺耳。我怔了一下，在心里嘲讽着自己的疯狂念头。
我和他，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今生今世只是主子与奴才的关系。若是越了雷池，连我自己都感觉不可思议。我所有的思恋他不可能不知道。他心知肚明，却又熟视无睹。
我笑了几声，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中意谁么，我告诉你，我中意的人，是宁远阁。”
夜泽错愕地抬起头，对上我的眼睛：“陛下……”
我阴森地笑了起来：“让他们都去死吧，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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