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瑶书

Ⅰ.曦遥

阿瑶：

见字如晤。

观音庙一别，已三年有余，今故人音容笑貌，仍历历在目不甚清晰。此间春华秋实夏蝉冬雪，似与从前别无二致，然每至姑苏雨季，梅子黄时，总还是免不得俗尘生出闲愁几许。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若真按这样算来，涣与阿瑶便早已大梦一场，恍若隔世。

人道是莫教岁月空蹉跎，想来涣甚是惭愧。自那一夜始，涣始悟人生之苦甘，故不问世事，闭关未出，直至今日。亦承蒙叔父抬爱忘机照顾，但涣愚钝，终未能感天地致大道，反倒是被心魔所绕久久不散。

此间，每忆至云梦一事，涣自念之，只觉愧疚之至。涣与阿瑶自云萍城初见始，至观音庙缘终，多依仗阿瑶接济照拂。涣得以有今日之盛年，云深不知处得以有今日之清净，均因阿瑶当日矜悯垂怜。然则为友为兄近二十载，阿瑶习我脾性解我心意知我喜恶，而涣自恃知晓阿瑶甚多，却还是未尝明白对阿瑶何为真假何为虚实。我还叹世人不解阿瑶由此多生事端，而今视之，涣与世人，仿佛也别无二致，此涣之过也。涣时常思之，若观音庙事前涣多晓阿瑶心性苦衷，知阿瑶手段目的，如今金星雪浪丛中，也或许能见阿瑶美目盼兮。

如今天下昌盛安康，无凶煞妖邪作祟。阿瑶所建瞭望台仍尽职尽责，平心而论，于世阿瑶功德不小。如兰得云梦江宗主辅佐早可以独当一方，身为小辈却也有不怒自威之气势，怀桑于清河独霸一方崭露头角。涣闭关甚久，忘机一肩担了姑苏诸多事宜。所知甚少，不予置评，阿瑶聪慧，无论如何想必应付得来。

涣自知亏欠阿瑶甚多，惭愧无以为报。丙申年时听闻棺封被破，阿瑶魂魄得以释放。自那时起，涣日问灵，望有所回应，两载以来，一无所获。想来是阿瑶仍怨恨，不愿面对罢。涣左右为难，心想唯有此法或许能偿，此间一来，阿瑶也无须再不情愿地和我说些什么。涣也不知阿瑶可否愿意，只是也无处和阿瑶商讨，若是愿意的那自然皆大欢喜。反之，若是我唐突强迫，阿瑶大可再记恨着我，亦无妨，涣不甚介意。

涣有一事思虑再三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向阿瑶提起，阿瑶也绝不愿听。只是至此一别茫茫，永不再见，怕是再悔不当初，亦为时已晚。因而决计提上一提，阿瑶也只当听了路边茶馆的说书先生罢。

三载繁华落尽，回想起来，伴涣最多的，竟是支离破碎抑或意味绵长的梦境。涣常在三更时惊而转醒，入耳是窗外雨声淅沥，静坐而忆梦，往往不尽相同却是一致的熟悉相似。

涣曾梦云梦云萍，河间战场，金鳞芳菲，姑苏云深；梦粗布麻衣，素衣白袍，大红喜服，金星雪浪；梦救于水火，射日成名，义结金兰，秉烛夜谈。

那总是阿瑶，白净的面皮上镶着宝石般的眸子，波光流转，笑意盈盈。嘴角勾着似是而非稍纵即逝的弧度，凌虚空向我而来。

我曾迷茫，不晓其中之意，直至一日无意向忘机提起此事，他沉吟半晌，并不与我交谈。我便觉有些蹊跷，挑头问其因果。忘机不应，反问，阿瑶于我究竟是谁。

涣便由此一语点醒。终还是我迟钝了，至此年逾三载的挣扎与多如乱麻的思绪，有了条理与答案。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阿瑶，涣心悦你。观音庙一剑，穿瑶胸，亦穿涣心。

涣自知迷途至远，为时至晚，伤瑶，亦至深。事已至此，涣亦别无所求，只是希冀阿瑶知晓，就当是留个念想罢。先祖蓝安言：“为遇一人而入红尘，人去我亦去，此身不留尘。”涣之抹额，已留于阿瑶手边，即使涣仅自导自演，涣却愿相信，命定之人，即倾心之人。

愿阿瑶此后余生，平凡抑或显达，都不必瞒天过海，暗度陈仓，自此，不再受歧视之苦编排之耻世事之乱，做阿瑶，也仅仅，只做阿瑶。

涣曾叹不能常伴你左右，后一转念，于阿瑶，止于擦肩而过，或许才是快活与解脱罢。

愿卿得偿所愿，时时安好。

蓝涣失陪。

涣泪笔

戊戌年八月十五

“吾名蓝涣，字曦臣，生于姑苏，家至云深不知处。少时岐山温氏如日中天，家门被焚，遂携藏书出逃，至云梦云萍城，遇命定倾心之人名曰瑶者。

射日之征，瑶卧底数年一战成名，与涣义结金兰，十余载与涣游，情深意重。

后为涣一剑穿心，魂封棺中，不入轮回。

涣所负瑶之甚，用情之深，天地实所共鉴。自瑶卒，涣自觉孑然一身，身前身后，了无牵挂于世。

但求邪灵降世，助吾夙愿得了。

吾之夙愿，即望瑶此生平安喜乐，无灾无愁。

愿以肉身为引，献与邪灵；以魂魄为偿，归于天地。

召敛芳尊，金光瑶。”

Ⅱ.惜瑶

“兄长，叔父让我来知会，中秋家宴马上就开始了。”

“是，我随后就到，麻烦忘机了。”

寒室内的一处密室，金光瑶愣愣地坐在还散发着腥臭味的血阵中，手指无意识地卷着素雅飘逸的蓝氏抹额。

这处的布置像是蓝曦臣的画室，四周墙壁均挂着画好的成品。微笑的，蹙眉的，愠怒的，调笑的，竟然密密麻麻地都是同一个人，偏偏神态外貌刻画得细致入微，身处其中让人有在镜子之间行走的迷失与恐惧感，看得人脊背发凉。

金光瑶一抬头就能正正地和对面墙上的两把剑对上眼。一把剑身璀璨皎洁如月，可光芒被一看即许久没有清理过的灰尘遮掩了个严严实实，就此沉寂。另一把金光闪闪明亮如斯，必然是经常打理，认真擦拭的。

平安喜乐，无灾无愁。金光瑶苦笑着拉开宽大的家纹袍袖。果不其然，小臂白皙，哪里看的出来有利器划伤刀刀致血的伤口曾经令受伤者刻骨铭心。

你该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说你情根深种，绝恋倾城？说你谋略不足，善心有余？

你愿我平安喜乐，无灾无愁，你说你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你说，倾心之人，便是命定之人。

于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金光瑶看着火舌在信纸里蓝曦臣劲秀的字体上欢快的跳跃，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蓝涣啊蓝涣，是谁说你不会算计的？

从云萍城到观音庙，哪一时哪一刻，不是我在背后看着你，虽然自己也遍体鳞伤负重前行，但却还是执意要背起你的行囊。我累了，我告诉自己，别再继续了吧。可是你看，每次，我都还是会掉进你无意间给我设下的陷阱里，用藤蔓把我绞得半死而却不自知。

当我以为我解脱，轮到你在背后追着我跑的时候，你却选择了自己逃避，又把我拖进了暗无天日的深渊。

兜兜转转，不过还是那个情字，最为养人却也最为伤人罢了。

金光瑶其人，成也蓝涣，败也蓝涣；生也蓝涣，死也蓝涣。像是中了死循环的圈套，无解决之道，破解之法。

束发、戴冠、系抹额、佩裂冰。金光瑶看着铜镜里与自己纠葛了大半生的脸庞，僵硬地挤出一个苍白僵硬的微笑。

多年后蓝家的亲眷子弟再提起这年的中秋家宴，都会很奇怪地对视一眼，然后告诉你，这是泽芜君复出的时候。

当时的泽芜君，虽然还是同以往温柔雅致，嘴角带着几分笑意，但传言有门生清清楚楚地看到，当泽芜君抬头的的时候，眼睛亮亮的，也许是泪花。

只是和以后泽芜君的重新执掌姑苏，振兴蓝氏比起来，这些小事，也并不算得上什么罢了。

附.

“泽芜君！”

“怎么？”金光瑶笑着回头，蓝曦臣身长玉立，此时更是月明星稀，远远看去，沐浴在月色下的人，浑身似乎都被晕染了淡淡的光晕。

魏无羡四处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道：“你回来了。”

“是啊，”金光瑶摩挲着裂冰冰凉的箫身，“我回来了。”

“那你……”魏无羡欲言又止。

金光瑶也并不急，只是淡淡地应道：“他许了我此后余生。”语气中带着一丝凉薄，让人捉摸不透其中的感情。

中秋的风带着几分冷意悄悄划过园中的草地，偶尔还能听见小辈共渡佳节的笑语。

良久，金光瑶才如同梦呓一般地开口：“他让我活，那我就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变成他的样子，然后单方面与他相伴而行。”

-何谓曦瑶？

-云萍城，金麟台，观音庙。

-不解。

-心上人，水中月，镜中花。

-仍是不解。

-一言蔽之。

-何如？

-长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