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绪
用最平静的文风写一个救赎的故事
“我们的生命是天赋的，我们唯有献出生命，才能得到生命——”音色清软，男孩倚在栏杆上，将手中的试卷不屑地扬在空中，“切……”
接下还未落地的语文试卷，我侧眸看向他，没有答话。
一高一矮，我们背对天井，立在学校的走廊上。
微明的光洒落，在地面的大理石延伸着温暖的脉络，手中的纸张柔而硬朗，我将胳膊搭在身后冰凉的栏杆上，扭头凝望幽青的天空。
学校教学区天井的设计并不适合北方天气，万千金色斜射，天井下方是阳光永远不曾抚照的地方，草叶暗摇，幽幽凉意蜿蜒渗入楼层。
高三区，即便是课间，走廊的人也寥寥无几。偶尔几位来往于教室、厕所，饮水机的同学，也绝非悠然漫步。
抵着冰凉的栏杆，我漫无目的的目光追寻着流云的聚散，缓缓阖上眼睛，虚弱感仍如潮水般涌来。
走廊片刻的冷空气没有令我清醒起来，深深地吸气，我几乎瞬间就要陷入半昏半睡的状态，失重感尖锐刺来，仿佛将我拖入无尽深渊。
一天五小时的睡眠对我这个破身体而言还是太勉强了。今晚应该提前半小时休息补觉。
安静了足足几秒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我睁开眼睛，平静地走入班级。
“才出来没一会……”身旁的男孩迟疑一瞬，随即跟了上来，只到我腰部的他穿着与众不同的小学校服，绷着小脸故作成熟，在高三教室中格外突兀。
课间的教室没有老师，但也不吵，大多数同学们坐在座位低头刷题，一些同学与身旁的好友天南海北各抒己见地讨论着学术。平静压抑，不乏生机。
七拐八拐熟练的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我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我本不是爱说话的人，且对交际无感，因而我整个高中能称得上朋友的只有寥寥。
男孩漠然地从中穿行，所有人仿佛都屏蔽了某种东西，只专注着自己的事，或蹙眉，或沉思，或笑，或谈，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男孩的存在。
他与每个人一一擦肩而过，不曾带风。
“诶，你想去哪个大学？我想学医。”
“政法，我想学法律。”
“搞园艺吧，那个好玩。”
“我想去山大，专业还没想好，对心理学感兴趣。”
“我参军。”
“法医。”
微抿薄唇走到我的身边，听着零星展望未来的话题，男孩细挑的眉拧起，突然问我道：“你呢？”
“我想知道你的未来。”
我停顿一瞬，转头深深地凝望他凝若寒星的眸瞳：“不出意外，我选择美术。”
“以及、”油然而生一种不可言说的淡淡情感，我只是一笑，“创作。”
男孩慢慢皱眉。
下一节课的老师捧着厚重的试卷走进教室。
拖后三两分钟下课，提前四五分钟上课，课间通常也只是三四分钟的时间，同学们对此习以为常，且并无怨言。
毕竟，高考即至。
“来。”将试卷压在讲台，老师看向我，我立刻起身走了过去。
“这是这节课要讲的题，现在发下去，这是今天晚自习要做的题，一共八页，四十分钟做完……”
简单交代给我后，老师开始组织同学们背书，我则独自站在前排同学的桌前分发着试卷，一抬眸看到了坐在我位置上的男孩。
他注意到我的视线，瞥了我一眼，揪着嘴巴冷笑一声，丝毫没有抢人座位的自觉。
我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
午休的时间是校园生活中较为放松的时段，没有老师看管，三三两两的同学在教室边用午餐边刷题问题，而后零零星星的在有限的时间内抵达宿舍。
我和他向宿舍走去，形影不离的男孩身体突然震颤了一瞬。
我看向他。
他没有与我对视，只是愣愣地看着距离宿舍不远的建筑，片刻执拗地扭过头无视那个方向。
远方云雾未尽，混杂的光线笼罩红白相间的教学楼，以苍色远山为背景，楼房伫立，天边与云虚幻相融，仿佛永无尽头。
那是临近学校的教学楼，与我校并不相通，一墙之隔，却距离极近，与宿舍只有几百米的距离，是一所小学。
我若有所思，目光落在他略有些落寞的脸庞上：“那是你的学校？”
“……切。”
我沉默，没有追问，男孩也没有回答。
一前一后，我们走入长廊，光线将屋檐分割，一侧阳光温柔，一侧风叶晦暗。
……
宿舍，同学们或背书做题，或边学边聊。
“今天他又吻了我，就刚才在餐厅，他总是那么突然～”
少女兴致勃勃地和大家分享自己的恋爱经历，陪聊的几位女生笑笑，无奈外加一丝鄙视：“你俩除了那事，怕不是都干过。”
“你别说，咱校还真有那种女生，三天换一个，还是社会上约的。白天上学、晚上酒店。”
“天，这样对自己的身体也不好吧，她怎么想的？”
“谁知道呢。”
男孩似是更加沉默，静立一旁，细细倾听，终是冷漠地撇嘴：“无聊……”
我本是坐在床铺无声地听着，听到大家从情情爱爱谈到天下政局，闻言，抬眸看向他。
男孩小小的脸上满是别扭，别过脑袋瞪着窗外，故作的冷漠下隐藏着些许茫然。
视线的终点，是他的学校。
……
“话说今天周几了？我快学傻了。”
“周一。”
“已经周一了？太棒了，快放假了。”
放学后，班车嘈杂。
路灯昏黄的光保持着频率间隔映入车中，晃动的光影在昏暗的车厢内无痕划过，同学们有些在大巴的颤动中背书做题，有些高声谈笑释放压力。
耳边是喧哗的欢声笑语，我捧着一卷书，安静地坐在位置上，恍惚中竟是独立尘世之外。
双人座的另一旁一般空空荡荡。没有与人交谈，同车中我仅有的相识之人有两位，她们与各自更为亲密的玩伴并肩而坐，谈笑风生，是我不曾主动参与的话题。
如今，男孩坐在我身旁。已经体现出男生特有的骨感的小手揪住自己的衣角，他不复以往的冰冷，正襟危坐。
他有些紧张，又或许是，害怕。
“你不喜欢坐车？”
“嗯……”
“能和我说说吗，为什么不喜欢？”
“……”男孩闻言微顿，缓缓低下头，良久，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低沉嗓音说道，“你经历过被车碾过身体的痛苦吗？”
“你听过自己的骨骼破碎的声音吗？你感受过自己的血液喷溅出来的温度吗？”他阴阴地笑，抬头，精致的小脸扭曲，泛着不似常人的惨白。
淡淡的腥味漫开。
“你经历过死亡的绝望吗？”
……
小区，对楼二楼的窗户不知被谁盗走卖钱，楼道阴恻。下了班车，我快步回家，却在打开家门的那一瞬间停了动作。
男孩远远而立，不曾靠近家门。
“你……还是进不来吗？”
男孩双手环胸，稳坐身旁的楼梯扶手，看着对面的楼道哼笑摇头：“所有的家都有无形的屏障，把我这样的无家之人隔绝在外……你回家吧。”
“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
“……”握住钥匙的手逐渐缩紧，我问他，“你的家人呢？从没听你提过父亲。”
他却是愣了一瞬，看向我，眼神不知为何复杂而深邃，“在这里。”
他慢慢抬手指向自己的肚子，轮廓融入黑暗，对我笑得灿烂，“他在这里。”
我有些惊讶，沉默地看着故作阴狠的他，终是淡淡点头，打开了门。
碰的关门声隔绝了两个世界。
灯光绚烂，家人知晓了我的归来。
走廊阴冷，他脸上的笑渐渐落寞。
我大概明白他和他父亲经历了什么。
门内门外，我们一坐一立，一明一暗，一暖一冷……
被一扇门隔绝的我们、
一生一死。
……
其实我是知道他的。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早晨。
那个清晨，班车满载所有学子来到学校，阴暗的天晕开淡色的黎明，街头学生涌动。
我远远地看到逆流而行的他。
天边第一缕光撕破了暗色，停下脚步彼此对视，我们相遇于擦肩而过的人流中。
我猜出了他的身份，他惊异于我的特殊。
我们相识于人间。
不愿再打扰尚在人世的母亲，也不愿再触景伤情，他想留在一个陌生的环境，留在唯一能看到他的我的身边。
我自小便能看到一些特殊的东西，对他的存在并不害怕，他伤不了我，我便任他留下。
自此数日。
只是，他需被摆渡。
……
收回散乱的思绪，我回到屋中，在网络上查找着近日的那起惨烈的车祸，搜寻好久，无果。
曾存活于世的他仿佛只是一霎时，便注定从这个世上彻底抹去，还活着的于他而言最普通的陌生人，所可以凭借哀悼的，只有零散的道听途说的小道信息。
——诶，你听说了吗？昨天早上隔壁小学上学的时候，就在离咱校最近的那个路口，一个家长送孩子上学，两个都被大货车碾死了！
就在两校交界处，就在那个无数人平日漫不经心匆匆而过的路口。
谁也不曾想到，两校交割的路口，是父与子的墓碑，更是生与死的距离。
那时的我们，正坐在朝阳穿梭的教室，心怀对未来的向往与憧憬。
在他与他的父亲、在无数人失去未来的时候。
那时的世界，在无数新生儿出生的时候，在地球某一处战乱纷飞的时候，在某个某些个生灵荣与枯、盛与衰、生与死的相同的瞬间，日月深沉地轮转。
我慢慢打开了我的作业，笔尖轻触白皙的纸张，灯光映照在纯白的笔杆上。
世界终究无声而深沉。
……
“如果我允诺你，将你的故事写下呢。”
男孩眸中惊讶，清晨的雾气缠绕，街头，车辆，行人，都在白雾中显出模糊的影像：“你要写下鬼的故事？”
“是人是鬼，都是这世间的一部分，虽阴阳对立，却也相伴相生，自然也应被记录。”
我迈步走入班车，他纠结瞬间也一并上车。
空气安静，学生们几乎全部倚在靠背上阖眼浅眠，大巴撞开翻滚的白雾，在清晨的街道上稳稳行驶。
“愿为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吗？”
升腾的雾气擦过车窗，我看到他茫然地张了张嘴，黯然着，对我轻轻点头。
“他本不该死去。那天，是我要求他送我上学。”
“唯独只有那一天。”
“他本不该死。”
他看着我：“而他又用自己的魂魄挽留了消散的我，只为了我能进入轮回。”
他笑着，比哭更痛：“他因我流浪在阳间，又因我背弃了阴间。”
“都因我。”
我明白了。
生命终结之际，这位父亲用自己整个的魂魄、补全了儿子残破的灵魂。
他的父亲不留余地、心甘情愿，将世上最沉重的馈赠，以最沉重的方式，全部给了他的儿子。
“我们的生命是天赋的，我们唯有献出生命，才能得到生命。”
“你知道这句话的意义吗。”
我静默着开口，他听得到我的话。
“每个努力活着的人付出着生命，他们走向追求着的真实的人生。”
“你的父亲付出了生命，你代他而活，他得到了真正的生命。”
抵达学校大门，我们走在人群，清晨的阳光穿插在水汽的缝隙。
“可我呢？”藏匿于翻滚的雾中，他苦笑。
“你还没有好好的看这个世界，怎知尘埃和光不是苍山负雪的馈赠？”
我坚定道：“你付出了生命，而你看到了未曾见过的世界的另一个模样，你被你的父亲赋予了新生，被每个努力活着的人赋予了新生，被这阳光赋予了新生。”天边第一缕光洒在学校，朝阳而至，身边每一位路过的行人都拼搏着自己的人生。
我们走在学校的楼梯，风腾雾散。
“对我说一句话吧。”
沉默久久，他松了口气，轻抚着自己，踏在学校的大理石上：“那是他最后的愿望。”
暗夜被阳光追逐着遁去。天光大亮，我看到了他的眼睛。
纯净，温柔，有隐约的光在流转。
心中触动，我们走在学校的长廊上，我郑重开口。
“离开吧，我愿为你摆渡。愿你来生，被世界温柔以待。”
一高一矮，我们在教室门口站定，他背对天井，冲我微微一笑。
“谢谢。”
风过。
他离开了。
我抬眸看了看青色的天空，转身走入教室。
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相信，未来的某一天，在地球的某一处，会再次有他的存在。
而我，将创作。我将走向未来，我将触碰死亡、拥抱生命。
我愿为每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记录这世界的模样。
想着，我翻开试卷，拿起手中的笔。
其实，生与死的距离可以很短、很短。
短到如秋雨初霁，微风掠过红枫，林间叶片交错了时空。
长廊漫漫，窗外苍天微澜，世界有阴有阳，有晴有雨，而每个独自前行的生命，终会在光影交错的无尽轮回中——灼灼其华、活色生香。
而我，愿为这世界摆渡。
——2021.3青绪.
ps：除却灵异因素，文中记录的一切皆来源于生活真实。
无意冒犯，愿逝者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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