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车中颠簸不已,怀英还枕在我身上,浑身发抖,水珠不断地滴落。
感觉到车一顿,我撩开帘子,大理寺近在眼前。此刻大理寺戒备森严,顶着暴雨仍在工作。想来如此大案发生在皇城内,皇帝一定坐卧不安吧。
怀英躺在他的卧房里,看起来有些凌乱,他似乎真的没时间打扫了。
任安义跟在身后,屏退了其他守卫,确认了怀英没什么事后,也告辞了。
屋里静悄悄的,我好久没有和怀英在同卧中相处了。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也疲惫不堪,在怀英身边的床沿上坐下,长长出了口气。我给怀英换了干燥衣服,自己却还是湿淋淋的。
“伢......伢崽啊......”怀英好像说起了梦话,“我其实......很羡慕你啊。”
我看向年轻的大理寺卿的脸,他的表情安宁却真挚,仿佛在梦中真的坐在我对面端起酒杯,醉意朦胧的说我羡慕你。
可我有什么值得他羡慕的呢?我摇摇头,想自嘲的笑笑缓解一下气氛,却又想起怀英也听不到,最终只是咧咧嘴,没笑出声。
“我很怀念小时候......”怀英翻了个身,“我想回去......”
“可是你他妈的就是个傻子啊。”我轻声说,“你他妈的总喜欢自作主张,总喜欢替别人挡箭,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但我希望你......”
永远也长不大。最后六个字我没说出口。
筵席终是要散的,人终究是要长大的。
该做一个选择了,伢崽。别再自作聪明了,选择活下去或者面对,选择怀英或是阿朱。 可是我不想死。
你看得清自己么?像个废物。死算什么?最可怕的东西叫做悔恨,它会一直让你活下去,生不如死。
我睁开眼,身边的怀英还在熟睡。我轻轻帮他盖紧被子,摸了摸他的脸,他还是沉睡着。
“最后叫你一次了,怀英,”我轻声说,“再见面,伢崽和你就是敌人了。”
来吧,做他妈的狗屁选择。
我抓起他湿衣服上的腰牌,夺门而出。 大理寺,寺卿书房。
我凶神恶煞的过来,手里攥着寺卿的腰牌,还是一身水淋淋的衣服。守门的老人仅仅只是委婉了一下,就放我进来了。
不出意料,为了查出一丝丝真相,怀英的书房乱如猪舍,满地的卷宗和典籍。但我知道,这都是没用的。
桌案上也摆放了许多卷宗,我粗粗的浏览一遍,全都选择了无视。翻到最后,只剩下一本日历。
说是日历,也可以算作是大理寺的行动笔记。每当大理寺有任务出动是,都会详细的记载时间,地点,人员,事情。直觉告诉我,这里面有线索。
我决定带上它先离开,随时都可能有人发现寺卿书房里的亮着烛光,虽然我有腰牌,但还是少惹麻烦。随意翻了一页,恰巧是八月十五。
我猛然想起,中秋节那天晚上,几乎全城百姓都在赏月赏灯,寒桐院却突然着火了。
寒桐院是内城里最大的藏书阁之一,号称藏书十万卷,却被一场大火烧了一多半,等大理寺赶到的时候纵火犯早就逃之夭夭了。我那时也在赏灯的人群中,带着丞警们匆匆而过,我们点头互相示意。
到现在还没抓到纵火犯么?藏的够深啊,我心里想着,合上了日历,准备离开。
书院......书院......书?
我猛地一个激灵,想起了怀英对我说过的话,再翻看日历昨夜,果然记载着刺客烧掉了偏院的书房。这两件事情冥冥中一定有一些联系,怀英一定也猜到了。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把日历藏进怀里,背着手踱步出了书房,守门的老人正看着雨地发呆。
“寒桐院和贾府被烧毁的书籍,整理出名目了么?”我装出一副大官的口气,略带轻蔑地问。
老人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来头,诚惶诚恐道:“贾府的整理了一半,因为府中只有管家活了下来,所以整理起来有些麻烦,寒桐院的早就整理好了。”他说完就钻进屋里,没多长时间就拿着两本名录走了出来,递给我。
我略微点头致意,然后淡然的走开了,确定他看不到我之后,长长出了口气。暴雨似乎有停歇的意思了,我倚在廊柱旁,心情有些苦涩。 我背叛了怀英,选择了闭嘴,这也代表着我在两者之间选择了阿朱。
心中有一股没来由的悲伤,像是被什么东四塞住了,我看着庭院里的暴雨,无声泪下。
任安义突然坐到了我身边:“你在干嘛?怎么哭了?”
我摇摇头,什么都没说,他把铁手搭在我的肩上,像是很久很久的兄弟一样,我心中一暖。
“你心里有事情。”他说。
“嗯。”
“那喝酒去。”
这才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对话吧,他看到你流泪,却不问为什么,只是笑骂着说“哭个屁啊,喝酒去”。
就是这样,简单,却也难。
“说起来,有段时间没见到你了。”任安义把一大坛烈酒摆在桌上,又豪气的摆上两个大碗,咕嘟嘟斟了两碗酒。
“是。最近连怀......寺卿大人都见的少了。”我接过一碗酒,伸出舌尖触了触,辛辣却有回甜,是上等的好酒。
出乎意料的,这街边的酒馆雨夜还在营业,竟能酿出如此美酒。与苦良居的老黄酒不同,竟是别有一番风味。
“我其实蛮喜欢这家酒馆的,”任安义说,“精巧,别致。”
我点头赞许,却看不透任安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与我碰杯,仰头一饮而尽,举止之间满是潇洒。我听着门外雨点击打卷帘,碰撞着发出声响,怀里还抱着那本行动记事,觉得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
任安义自顾自又喝了两杯,脸上慢慢有了些晕红,他把玩着碗斟酌词句;“我记得,你还有个唱戏的朋友,最近如何?”
我点点头,想了想,道:“他和寺卿大人闹了些不愉快,现在还在僵持。”
任安义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我愈发觉得他很诡异。
“这么说,”他神色突然冷淡下来,像是松弛的弓弦突然拉紧,目光阴沉而锐利,“那你更倾向于谁呢?”
这个问题超过他该问的范围了。我心中暗暗紧张,但面上冷笑一声:“你问的有点多了吧?”
我以为他将要愤怒,正暗自思索怎么应对,他却颓然泄了气一般,小声说:“是的,我不该问。但我希望,你心中有答案。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大概是......明白?”
“我是想说,心中认定的事情,一定要坚守本心。切莫因为什么虚无缥缈的它物动摇本心——抱歉,我今夜话太多了。”任安义又给自己倒了碗酒,一饮而尽。
“我越来越看不透你了。”我只能干巴巴的这么说。
“不需要看透我,做自己就好了。”他叹了口气,“另外,如果你有什么麻烦事缠身,或者需要什么帮助,都可以来大理寺找我,我不会问你原因的。”他抬起头看向我,淡栗色的瞳仁有些黯然,“你能记住我的名字么?”
这一问突如其来,我迟疑了片刻:“任......任安义?”
他似乎更加黯然了,就连五官都有些暗淡了,可偏偏这的确是正确答案。他看着空碗沉默了片刻,“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任安义走向门口,雨已经小了很多,可还是滴滴答答的落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直叫人心烦。
“等等。”我叫住他。
他站住了,但没回头。我轻声问,“你想说的东西是命运么?可你只问了我。如果命由天定,你会怎么做呢?”
任安义笑了,他还是背对着我,但我能感觉出来他笑了。他轻声回答,“命若天定,我必破天。”
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答案,但似乎是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他没再给我发问的机会,大跨几步,走进了风雨中。
真是够轻狂的回答,我心里说。
我在苦良居听到过无数次,有侠客,有才子。浮躁,傲慢,无知,这是我一贯的看法。 但我今夜终于意识到了。放下酒杯,醉意上涌,看着残阳挂在天边,烧透一片天幕,远山卧在大地上,河水蜿蜒曲折穿过,美不胜收。此情此景,谁不轻狂?
喝了顿酒,似乎心情的确开朗了许多。我漫步在细雨中,反而不着急了。
万物皆有落幕,想不通的,倒不如放一放。
于是我这么想着,脑海中没来由的闪过那小僧的身影。
他握着扫把,轻轻卷起落叶,扬起、落下,扬起、落下,周而复始。而他却浑不在意,笑而不语。夕阳在的他身后,衔在远山与天空的一丝缝隙中,于是他的每一次起伏,都有阳光穿过又遮蔽。轻尘飘扬中,小僧只是微微笑着。
“佛在哪里?”
“心里。”小僧说。
“有缘么?”
“有缘,但无分。”小僧笑答。
万事万物,皆如此般:
缘来则聚,缘去则散;
缘起则生,缘落则灭;
不屑光阴,不争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