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苦良居的,印象中只有无边的云层,凛冽的秋风和漫天的落叶。我就这么踢踢踏踏的走着,在苦良居的台阶上跌了一跤,然后昏了过去。
掌柜的赶紧招呼小四把我扶上了秋阁,煎了碗热茶强迫我吞下去,发了身汗,裹上了几层厚厚的被褥,又点燃了两个燎炉。
我仍然浑身发寒,头晕恶心,意识模糊,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一睁眼就是枫叶飘零,和一个向前走的男人。我似乎忘了他是谁,但觉得他很重要,想追上去,却使不上一丝力气。我只能跌坐在地上,缓缓躺下,面对着漂泊的云,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梗塞住了,那像是悲伤,也像是恐惧。
我说不出话,使不上力,没有任何思考的欲望,就这么看着云朵,一朵两朵,三朵四朵,数也数不清,查也查不完。
我想起了我们三个的初识。
那是我被掌柜捡来的第九年,十一岁。掌柜待我很好,不用干活,却管我吃住,也在偷偷帮我寻找父母。我对那对男女没什么印象,只知道掌柜对我很好。
那时候掌柜蓄着长长的胡子,把我抱在怀里教我念书,我却总是趁他不注意,偷偷拔下来一根,看他痛的龇牙咧嘴,就咯咯地笑。他总是佯装生气,没收我的拨浪鼓,但我知道,他总会重新放回我的床头。
十一岁。我坐在苦良居的门前,看着过客匆匆云烟淡淡,蓦然回首,有人封侯拜相、功成名就,有人十年寒窗、衣锦还乡,也有人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十一岁。我见识过很多很多。他们坐在正厅里、雅间里、凉亭里,痛饮开怀,豪放万千。有人举起酒杯对着月亮,也有人放下酒杯把刀刺进胸膛。我从不在意别人是什么人,我只在乎自己是什么人。
十一岁。我倚在秋阁的窗,抬头仰望长安的夜,有云翻滚,灼热滚烫。有星闪烁,飘忽迷茫。有风拂过,送来远方的声响,风中有人高歌曼舞,有人低吟浅唱。
十一岁。我碰到了两个人,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想不到十年后,他们会成为宿命的敌人。
也许面对命运,最好的是无为。
我们是在飘着枫叶的秋天认识的。相熟,相知,相聚到相杀。这中间过了十年。
我不知道我的人生能够有几个十年,但我知道这将是我最重要的一段时光。
我和怀英结识在枫树下,他大我两岁,爱喝酒,父亲是朝中的官。
许多年以后,也是在枫树下,我目送怀英离开,从此再也无法消除隔阂。他的身影愈行愈远,正像十年前他向我走来。
我们在茶馆认识了阿朱,小我一岁,他说自己姓额,让我们叫他阿朱。我没见过他的父母,也不知道他是否有亲人,他只是露宿街头,倔强的背着两把剑,讨到钱就去茶馆听评书或戏院看人唱戏。
他最喜欢的戏是《霸王别姬》。
那时掌柜的暂时收留了他,给他换了我的旧衣服,让他和我睡在一起,会多给他准备一副碗筷。生活没那么窘迫后,那天我们溜进戏院,听到了《别姬》中的最后一场。
他沉默的看着倒在地上的虞姬,露出一个嘴角咧到耳根的惨笑,笑容中有凄凉,有快意,有失落,有欣喜。种种复杂交织在一起,绚丽且迷离。
从那以后,一有钱他就去听戏,后来被一个有名的青衣收做徒弟。那时我也开始了给客人端茶倒水,怀英也被他父亲塞进书院学习,见面的时间逐渐少了,但是我们的友谊却没改变。
我们约定每月十五,不管多忙都要出来,我们三个人一起占到最好的位置听一场戏,然后去苦良居大吃一顿,午后去城北的集上看表演。
那时天总是很蓝,白云淡淡,我们并排走在长安的街头,斜阳把影子拉的很长很长。我以为,我们应该这样一辈子,在月亮最圆的夜,开怀畅饮,豪放高歌。
但是命运未能如我所愿......
又是飘零的枫叶,又是漫卷的秋风,又是向远方走去的身影。
“他为什么不肯回头?”有人问。
“因为......”我轻声回答,“他长大了。”
我不知道我回答的是谁,也许是我的内心。
“每个人都会长大么?”他又问。
“是啊,每个人都会长大,”我靠在枫树上,低声说;“那东西叫做命运,它无法逃脱,永远捆绑着你,直到你成为你最讨厌的样子。”
“好啊,好啊。”他轻轻击掌,“命运么?不过束缚罢了,挣不脱的束缚,就斩断它。”
我愕然,觉得心中顷刻被恐惧占满。
恍惚忆起,不知道在哪里听过这么一段话:
“我们是一体的。”
“我们永不分离。”
这便是......宿命么?
从床榻上醒来,我便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大汗淋漓,呼吸都是灼热的。
咿咿呀呀几声,却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小四听到我的动静,连忙推门进来,递上一碗凉茶,然后打开窗阁,撤掉了燎炉。
几口冷茶下肚,我大感畅快,风寒好了不少,连忙问小四:“几时了?”
小四抬头看看天,砸吧砸吧嘴,道:“须是有个未时,看样子,不消一个时辰,天便咕隆咚黑了。”
我神清气爽的换好衣服,下了榻来,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几步,总算有了些力气。直向着那门口走去,便听得小四在耳边喊:“去哪里啊?掌柜的让你好好休息。”
“对不住了,这次真的是正事。”我没回头,望向窗外的天空,太阳终于露出来了,“大理寺卿委托我办点事情,保密。你帮我交代给掌柜吧!”
其实我心里还是害怕掌柜的发怒,不如来一个先斩后奏。如是想着,我脚步轻快的下了楼,冲外面去了。
阳光洒在身上,总算暖和了些,街上也有熙攘的人群,总算有些生气了。我晃晃悠悠走向戏馆。
戏馆里仍旧是拥挤不堪,我观摩一阵,没看到生旦净末哪里有阿朱,心说须是在后台休息,便抄了小路,趁没人注意,鬼鬼祟祟地溜进后台了。
细想来,须是有经年没来过,许多地方都修缮了,沿着依稀的记忆,我摸到了阿朱专属的房间——其实说是房间,规模可不小,一间正厅和一间单独的茅房,将近有秋阁一般大小。 吱呀推开门,屋里没点烛,帘窗也皆是闭合,屋里静悄悄的。我掀开窗格,阳光照进来,有细微的尘土在暖黄色的微光中起伏。望着这间熟悉却陌生的屋子,我沉默了。
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阿朱喜欢看的诗书,他练功用的刀枪,......林林总总摆放在一起,构成了长安名角的半生,平静且恬淡,可隐隐有波涛翻滚
。 阿朱的屋子里只有一方案几,一个书架,一个刀枪架。角落里倒是有张床,这也符合阿朱喜欢睡在墙角的习惯,床上被褥叠的整整齐齐,也没什么怪异的地方。
还有什么地方呢?我揉着眉心,阿朱的身影在脑海中浮现,我们一起喝酒,一起听戏,一起迎着夕阳追逐......哪里有问题呢?
意识越来越模糊,脑海似乎被填满了一般,一个模糊的身影逐渐与阿朱重合,他们两个人呼吸同步,形似且神似......
时间定格在昨夜,那个漆黑如墨的夜,目之所及皆是翻飞的剑影,紫色和红色在空中交织、翻折、冲撞、凝结、散落、辐射、升华。一轮又一轮、一轮又一轮,无穷无尽的剑影中,我又听到了那两句奇怪的话:
“我们是一体的。”
“我们永不分离。”
忽然,双剑归鞘了。那个面容胜过女子的少年立在寒风中,额发被轻轻撩起,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我一定见过这个场面,越来越近了,问题究竟在哪里?
他的身上,白色的大袖随着寒风呼啸......起伏......连绵不断......
对了,是戏袍!我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不禁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一丝兴奋。环顾四周,在正对着床的墙角摆放着一只柜子,我连忙跑上去打开它,里面果然整整齐齐的码放着数十件戏袍,有的名贵奢华,有的简陋质朴,还有的对他意义非凡——这是阿朱最珍视的东西。
一件件,一条条,摆放的很整齐。摸起来像是云锦、像是蜀锻,有的丝滑,有的粗糙。它们码在衣柜中,顺次分明,安静祥和。
这不是我想要的。
阿朱是什么人呢?我越来越看不透他,索性躺倒在他的床上,闭眼凝神。
他是什么人呢?他表现的像是什么人呢?他本质是什么人呢?我想象着一个人把灵魂抽空,装进另一个躯壳,曾经之于我最熟悉的人是完全陌生的、空洞的。他只不过是一只没有任何情感的壳子,胸膛里装的不是滚烫跳动的心,而是寂寥的风。
这个精致的壳子,认真的告诉我,他叫阿朱。
我睁开眼,脑力发挥到最大,试图模仿活在这个小房间中的苦行僧一般的少年。他总是睡在墙角,因为缺乏安全感,在夕阳西沉时他会眺望窗外,暖黄色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细密的绒毛仿佛透明。傍晚时分的微风吹过他的面庞,撩起他的额发,他在风中低声吟诵......
少点什么东西。我心里默默说。我隐隐感觉到什么,他蜗居在这个戏馆里,扮成全长安最好的戏子,是为了隐藏什么呢?他会佩着两把绝世的名剑,立在长安街头,身影像是在风中即将飘零的花。
可他不是花,他的内心火热且坚定,他背负着什么东西,只能深深的隐藏。在夜幕降临之前这么一个少年就这样立在窗前,手里握着他的剑。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他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发抖,心里的恶鬼却在舔舐刀锋。 应该有一场盛大的狩猎,不是么?我问自己。少年背着他的剑,穿着最隆重最华贵最美丽的狩衣,雪白色的衫和火红色的绫在身后飘扬,那些曾经害怕的、畏惧的、憎恶的、仇恨的、嫉妒的、冷漠的统统推翻,将权与力把握在手中,向所有人宣告自己的回归,释放出那只凶狠的恶鬼。
我找到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