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娘收起将迈出的步子，转身不看慌乱场面。
“朝春，你去替我同大哥哥赔个罪，说我扭了脚，不方便。”字字分明衬着婉练眼里泄出的神伤。
朝春领了命去。
老天真是捉弄人。
婉练苦笑着，手不自摸向腰上的鱼佩。
世间人人皆说最难不过情之一字，原以为自在的，仍是躲不过命定。
李婉练是在自家的诗会上遇见苏瞬的。
苏联亦原先是左佥都御史，后直谏御前，贬回益阳，做了个五品官。苏联亦虽然遭贬，受到排挤，但生性豁达，书法、纂刻自成一家，在益阳也是颇有名望的，再加上生了个好儿子，日子也算顺心。
苏瞬年少以一篇《船楼赋》闻名益阳，诗书礼乐皆有涉猎，且书法得大家指导，融贯苏联亦散性之形，为苏联亦挣了不少脸面。
自然，少年夭矫如龙，华如桃李，苏瞬身上慵绵之气引导了一方风尚，文人才子无不效仿。
李良挚与苏瞬本就是好友，在苏家受贬时，李家是帮了忙的，不然雷霆盛怒之下，苏联亦还能安然回乡任职？
李良挚早有办诗会的打算，磨了苏瞬许久他才松口应下，至此，当地的名望闻都争抢向李家递帖，诗会也成了次盛会。
雕楼足众，丝竹箜篌乱耳，珍馐琼液琅目。婉练那时正同一文友通信，对这些熙攘玩闹乏着兴致，不大愿去凑热闹。
苏瞬起指弄琴，身边闺秀静女，贵娘端妇围听。会聆浸神，顷刻唯剩琴声。三姑娘原是在亭中行酒令的，不想琴音悠悠，勾人缠心。婉练静心听了一会儿，顾不上喝酒，往琴声处去。
这曲子，有意思。
于是便是抬眼之间的事，婉练直直望着人群中天姿灵秀，全将自己付入曲中的少年。一曲猿鹤双清，浅唱浮名志清。粉白指在七弦琴上搂捋缥缭冽，指法变化灵活勾勒趣意。
她不经意叹出两句词来。
“绿水悠悠天杳杳，浮生岂得长年少。莫惜醉来开口笑。须信道，人间万事何时了。”
本是低眸的苏瞬抬眸一笑，一笑动人，一笑寄情，一笑明矣。他弹完琴曲，仍是视着眼前这位叹言的姑娘。
周遭的人也都看着她，婉练才觉自己有些随意，于是屈身向苏瞬行礼。
“婉练冒犯，望阁下海涵。”
苏瞬见她行礼，连忙起身回礼。
“姑娘言重，这首《渔家傲》被姑娘从小生曲中读出，现下细品，确是别有韵味。”
“我们三妹妹最是善于词曲的，这可是益阳的不栉进士。”婵练笑着走到婉练身边，生生为她撑起场面来。
腹有锦绣文章且姿貌斐然的公子怎么会不讨人喜欢?在座的都是些名门闺秀，看到一人夺得公子青睐，心中多少有点不舒坦。
婉练一时失语，不知说什么好。
“是啊，今日大家聚趣于此，煊淳可不能怪罪我们婉练。”宋家嫂嫂跟着婵练开了口，笑着打趣苏瞬。
“夫人误会煊淳了，煊淳得三姑娘高评，荣幸之至。”见这声色，苏瞬大致明白局势。
“听说今日有江夫子到前庭对诗，我们去看看如何？”公子殷唇灿齿，轻松燃起冰局。
人熙熙攘攘出了去，苏瞬退到一旁，没有向前，偏首瞧着后面的三小姐。
这个丫头，着实名不虚传。
婉练对着婵练耳语几句，婵练笑了笑，若无其事地去赶前面的姜家小姐了。
熙攘褪去，无言填满空白。
“居高声自远”苏瞬转身向着婉练轻声吟出句诗来。
她愣了愣，随即答道
“非是藉秋风”
话说两人通信本是一桩巧事，那日南楼挂出一上联，请人做对，婉练正和二姨娘在南楼吃酒，提笔写了一副去，店家大喜，返了一纸文书来。原是有人先对了出来，留下金子要奖与之一模一样的对子。店家要留名，婉练只好叫丫头随口诌了后院柴房的住处，留了虚名而去。谁知不久便有信寄来，一来二去的。
两人通信许久，竟不知双方身份。
“煊淳以为此生怕是见不到晚郎了。”
“公子怎知小女就是公子的要找的那个人呢？”
苏瞬打开折扇，悠悠扇着。
“先前只听得晏殊两句，依稀记得晚郎在笺中有所提及，诉其情愁动人。”苏瞬顿了顿，又说道
“后来听得姑娘名字，这下才敢确定，‘晚’即是‘婉’。”
见谜底被揭开，婉练也不搪塞他，绯着双颊，溢出满意颜色。
“看来苏公子不是虚有其表的绣花枕头”
“哦？难道在你心里苏某只是绣花枕头？”
“怎么会，小女子也不知往来半载春秋的‘舜卿’就是名冠益阳的苏煊淳呀。”婉练掩住媚开的唇角，真真实实是被他逗笑了。
“不想我的晚郎是位佼人”
“也不想舜卿生得这样高大。”峨眉弯弯如春。
这本是良缘，恰好婉练正值妙龄，二姨娘正愁着给她找个好人家。
但当苏瞬禀告父母的时候，苏联亦咬死了不许李家的女儿进门。苏瞬岂是任人摆布之辈，千方百计下来，苏联亦逼得无法，许诺苏瞬，只要他科考中三甲，在朝廷用心升迁，晋升两阶，他就点头让儿子娶李家姑娘。
苏瞬终究是年轻，埋头苦读进了三甲又考中庶吉士，前途一片大好时，苏联亦托关系把儿子堵在京城不让回来，私下给他选定了一门亲事。苏瞬被逼得无法，经良挚攀上了元晞这条路子，才调入都察院，任监察御史，恰好同元晞一起巡查各道，不至于白耗在京。
那时李略已进京，婉练闻苏瞬离京，坚持在益阳苦等他。后他巡查至益阳，苏联亦阻拦苏瞬。直到元晞借着为贵妃娘娘回家探视之由，两人才得复了书信往来。
“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卿思灼君骨，炙火毁身录。”
婉练在益阳也实在难堪，苏家人多次上门。那时李家着手举家迁至暀京，李家正值升迁，苏家也不好开口得罪，罗氏回益阳理事，才将此事安妥下来。
可到底没个正论。
情到深处，自是无怨尤。
元晞见到熟面孔，才想起怀中的书信，他向久话使了个眼色，又看着朝春。朝春随即小跑着帮着去“灭火”，久话乘乱将东西塞进朝春的袖口里。
朝春绕回侧面，恭恭敬敬低头向良挚行礼。
“大少爷，三姑娘说自己底下人办事不力，惊吓着少爷和公子了，不巧小姐刚刚性急扭了脚，命奴婢出来向公子赔罪。”
良挚对着元晞苦笑笑
“你好不容易来一趟，还让你受这样的惊吓，是我的不是”
“你不必介怀，下人难免疏忽，叫三妹妹好生安养着。”
倒是元晞宽怀了良挚，李良挚冲朝春摆摆手。
“快回去照顾着三妹妹吧，此事决不能有下次。”
“是”
久话回到元晞身边，悄无声息地点了两下头。
李婉练攥着笺纸，遒劲秀逸的行楷墨字变了形。
今天元晞带来的该是好消息
苏瞬要回京了。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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