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古代小说 > 只待香如故
本书标签: 古代  原创  女尊     

伍·青梅戏

只待香如故

回到永巷,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凤仪宫再没传出任何消息,图娅也再没有追究。仿佛皇上的遇刺与那日的诗文大会都是一场梦,梦醒了,就被所有人遗忘,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秋庭也不知去了哪里,房里空空的。所有宫人,包括苏嬷嬷,给我的回答都只有四个字:奴婢不知。

  三日之后,我又见到了慕容。这天的他,独自立在清荷池旁。我远远的站着,并不想打扰。只有在他安静,我安静,风也安静的时候,我才会感到一丝平静。

  “这不像你的性子。”远远地,他的声音并不清楚。

  我走到他身后,先行了常礼,才道:“奴婢不知。”

  “深宫中朕掌有一切,却常对你无所招架。”

  他说得平静,我却退了两步:“皇上,奴婢无意冒犯,只是这两日听这四个字实在太多了。奴婢愚钝,承受不起皇上的抬爱,还请皇上放了奴婢。”

  他轻笑一声,似乎意料之中:“此时你想让朕放了你,当初为何不走?”

  我在宫里学到的欲拒还迎用在此刻颇为合适:“当日不走,不过舍不得罢了。”

  他不说话,只是转过身,看着我。

  我害怕这个眼神,低着头避开了,从前我追求的安逸娴静,一心相守,他是帝王,给不起;现在我要的地位权势,翻手覆雨,与他想得,不一样。

  我与他踱步在池边,像是天真聪慧,实是思忖许久道:“那日皇上带我出宫,可是不想让我参加诗文大会的缘故?”

  他沉默。

  “伤了自己,也是要避开诗文大会?”

  他沉默。

  “皇上还曾说,是皇后娘娘之过,难道是有人利用皇后娘娘,一手促成诗文大会?”

  他沉默。

  “还有……”秋庭。说到这里我忽然迟疑了。

  “你怎么不问了?”我想问,却不敢问。我给秋庭的解药并没能如约送到慕容身边,这就意味着她背后还有一双手。这双手想要死死扼住慕容的喉咙,使他动弹不得。

  “秋庭虽是以世家之女的名义进宫,但朕知道,她只是特意养在府里,为了有朝一日献进宫的女子。最初朕未想过她就是阿清的眼线,直到朕问你要笔墨那日发现她躲在房门外似是偷听,朕有所怀疑。那日在善晨阁,你又无意透露出阿清的行踪,朕便有了几分把握。”他的心思缜密,我再次领略。

  “阿清?”

  他解释道:“或者朕以九王爷来称呼他你便知道了。他原单名一个清字,慕容清,算起来如果没有朕这个浪荡子出生,他就该是九五之尊。”

  我连忙行礼道:“皇上恕罪,奴家不知九王爷的名号,竟称其……”

  他挽我起身,缓缓说道:“这桩事是皇家旧事,本不该有太多人知道。你如此谨慎小心,倒显得疏远。”

  覆水难收,时光偷换。他只是不知道,当初香兰寺里那个女子在与他重逢前就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我悲恸道:“皇上是执掌天下的人,尚有人想借着诗文大会、借着皇上受伤的机会暗下毒手,更何况伊楠一个无根无势的女子呢?”

  他拉起我的手,同样认真地说:“只要你愿意,待朕理清一切,你定会成为普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这个时间,究竟是多久呢?我怕我等不起。

  但我却实在不能把他逼得太紧,否则难免落了刻意:“奴家谢皇上厚爱。”

  我没有隐瞒,点了点头。

  “很多事,你想得太过单纯。”他道,“朕将你贬到杂役房就是不愿让你参加诗文大会,因为这根本就是场已经安排好的戏码,你去了,只是做祭品而已。可朕没料到,皇后竟会下了一纸文书,命你破例参加。”

  我恍然:“也就是说,秋庭一定会是丽妃?”

  他点点头:“朕只能假装不知,唯一能破坏诗文大会又不动声色的,便是以朕的性命赌一赌。”

  “皇上可否告知伊楠,秋庭在哪?”

  他的目光落在遥远的星河上,空洞洞地。我等了片刻,没有等到答案,遂又说了声:“罢了,当我没有问过。”

  又到了宵禁时分,钟声敲在人心上,一声又一声。

  我行了大礼,道:“伊楠谢过皇上救命之恩,请皇上……移驾新小主那里吧。”

  有那么片刻的静默,我等着他的话。

  “自己路上小心。”他只留下这样一句,就潇洒而去。

  我定定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那身影在一盏摇晃的烛灯下婆娑摇曳,像梦里抓不住的影魅。

  清晨,仿佛值得人惧怕。尤其是这寂静深宫中的清晨,带着天的微光,鸟儿也不能放声鸣唱。

  “苏嬷嬷。”我找到她,“诗文大会的事情我已经知晓了。这几日,你虽什么都不肯说,但我也知你心中总有七八分清楚。现在我该如何做?”

  她像是松了口气:“姑娘可是总算想通了?”

  “我想在这个宫里活下去,想见到姥姥,就必须狠下心来。”我已说得坦然,吩咐道:“你到辛者库为我寻一个外邦送来的女子,最好是南国人。”

  “辛者库中都是地位最低贱的奴婢,从外邦送来的也大约都是不受各宫主子喜欢,才贬到辛者库的,姑娘要这些不中用的奴婢做什么?”

  “你不必多问,只是容貌要生得漂亮,年纪要小,越水灵越好。”

  “是。”她行礼道,“奴婢遵命。”

  图娅是后宫中地位最高的女子,我已见过。虽然我知她是真心待慕容,也觉得她举止内敛端庄,但从诗文大会这件事上看,她实是智慧不足。而且我与她几次见面,也并不愉快。即使她因为慕容的关系,绝口不再提及行刺一事,也绝不会再信任于我。

  如此,我便该见一见娴妃了。

  经过几日的打探,我得知娴妃每逢十五必要去铜雀台跳舞,我便买通了铜雀台的大太监,让我在那里做洒扫。

  令我奇怪的是,十五这天,竟只有娴妃一人到了铜雀台。我躲在台柱后,看她在台中舞蹈。

  舞步粼粼,细指芊芊。柔腰如弱柳扶风,杏眼回首一瞥,便十里白雪,一顾倾城。一袭纯白色舞衣,如仙子下界,凄美一舞,仿佛在阳光下即将融化,红了离人眼。

  此后数日,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便是她的眼神。那样凄绝哀伤,那样冰冷孤寂。

  “你还不出来?”她的声音极柔,是我听到过最温婉的声音。

  “奴家夏伊楠,给娴妃娘娘请安。”

  她微微一笑,道:“为何躲在这里?”

  她的温柔神情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奴家……一时贪看娴妃娘娘的绝美舞姿,还请娘娘不要怪罪。”

  “既会贪看,想来也是爱舞之人。”她道,“那你可知这是何舞?”

  我缓缓道:“奴家只是幼时习舞,刚刚看娘娘的舞蹈,步调有梅妃惊鸿舞的神韵,举手间却又是九天凤舞的风致,奴家愚钝,不知这是什么舞。”

  “果真是懂舞之人。这还是当初皇上与本宫一起编的舞蹈。皇上最爱九天凤舞。还说,本宫定会比梅妃跳得更好看。”

  “伊楠斗胆,这舞的名字娘娘可否告知?”

  “没有名字。”那神情更痛了,“还没有名字,他就成了皇上,本宫就成了娴妃。”

  我愈发糊涂了。

  “你是哪个宫的?”她敛了敛情绪。

  “奴家是新进宫的秀女,还未安排。”

  “原来是秀女。如此才情,进宫来真是可惜了。”她浅浅说了一句。我见她提步要走,连忙道:“奴婢愿意跟随娴妃娘娘,还望娘娘成全。”

  她回过头,吃惊道:“如今还未大选,你若是一朝成了娘娘也未可知。现今你便要跟随本宫,一旦拿了你的册子进了本宫的柔福殿,你可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娘娘。”我跪下磕头,“伊楠知道这宫中不乏伤心人,实在不愿承蒙圣恩,只愿尽心服侍娘娘,求得个平安。待几年后也还有放出宫的可能。”

  娴妃是这宫中唯一一个没有被废弃的大妃。

  图娅虽然为皇后,但我已知慕容当初是听从先帝的话,为了建立大华朝,才让她做了太子妃。

  可娴妃不同。她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部落的支持,若说单单只是因为得太后娘娘的喜爱,未免太过牵强。再看到她今日的舞蹈,我更加坚定她是个有才情的女子,绝不是清心寡欲,甘愿陪在太后身边一世孤寂,只为在深宫中保自己一方安宁、富贵荣华的女子。

  “你随本宫回柔福殿。”她提步而去,算是准了我的请求。

  柔福殿的布置实在素净得很。白色的纸窗,月色的纱帘,帐中只点一柱檀香。

  娴妃换下舞衣后,穿的也是一身干净的琉璃裙,几乎没有什么饰物,只有额上的一枚栀子花花钿。

  这个女子的娴静美好,不禁令女子也真心羡叹。

  一日午后,柳叶被日光晒得打着些卷,我靠在池塘边煎茶。柔福殿中的掌事太监还有几步之遥就道:“夏姑娘,今儿个又煎什么茶?”

  我起身,笑笑道:“江公公太客气了,伊楠现在不过是殿中的宫女,怎劳得公公如此称呼?”

  “姑娘说笑了。”他道,“皇上相救姑娘,这个宫中上下都心知肚明。单单也就是娴妃娘娘整日不出柔福殿才不曾知晓,这不,还叫姑娘上茶给圣上那。”

  若是在殿中见到慕容,我不知会是如何光景。

  “公公,不知可否帮伊楠一次?”

  他自是应允了。

  宵禁之后,我到殿内熄灯。

  娴妃叫住我,问道:“你今日没来上茶,可是身体有恙?”

  我为她梳头,道:“劳娘娘挂心了,伊楠身体无恙。娘娘,今日的荷露茶还可口吗?”

  “甚好。”她道,“尤其夏日饮下,尤为清凉,倒比御膳房呈上来的冰水好得多。你是如何做到的?”

  “夏天暑热,热茶难免难于下口,若是像御膳房那样用寒冰冷着,又会苦涩,饮后并不舒服。所以伊楠就想到收集日出前的晨露,将荷露放在玉瓶里冷着,煎茶时用冰过的香叶包着,这样茶水煎出来就带着一股清凉味。”我轻轻说着,取下了她发上仅剩的一只红鸾钗。

  在柔福殿当差后反而轻松许多。以前虽是秀女,但却要接受各种安排的活计,很是繁琐,如今除了固定的服侍时辰,其他时候便是自己的了。

  “姑娘。”

  我回身一看,是苏嬷嬷,便道:“嬷嬷,如今伊楠已是娴妃娘娘宫中的奴婢了,怎么当得起一声姑娘?”

  “姑娘果真是不同以往了。”她从容一笑,“已经懂得了这宫中的欲进还退,掩饰锋芒。”

  我也是一笑:“嬷嬷也比从前更懂得伊楠了。若是从前,怕是又要责怪伊楠。”

  她摇摇头,道:“不,不同了。以前的退,是心里的胆怯和不坚定在作祟,现今的退,却是心里有了主意打算。姑娘打算如何做?”

  我思忖片刻,沉声说:“日子……还长。”

  若说这些日子我有了什么长进,那就当是学会了揣度人心,也学会了佯装安稳度日。

  这日,我正在柔福殿中插些杜鹃花,却不想正好撞见午后来见娴妃的慕容。他见我很是吃惊,沉声唤了我的名字。我退了两步,低头行大礼道:“奴婢柔福殿宫女夏伊楠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我久久不敢抬头,怕遇见他的眼神。

  “子衿……”再一抬头,原是娴妃进殿来了。

  她刚要行礼,他便道:“不必了。”

  我也曾听慕容唤过图娅二字。虽与子衿一样都是各自的闺名,却是不同意味。

  “娴妃娘娘吉祥。”我只行了常礼。

  “起来吧。”她柔声说完,便领慕容坐在那张金丝纱棉藤床上,道,“阿洬,这么毒的日头,怎么也不撑把凉伞?要是中了暑热可怎么好。”

  “朕没事。”慕容道,“两日后南国要派使臣觐见,你备好些上品佳肴,与朕同去昭阳殿。”

  “是,臣妾领旨。”她恭顺地说了这句,接着又道:“南国一直虎视眈眈,如今他们的实力也很强大,与当初那个小部落不同了。这次使臣来访,可有说明来意?”

  心思缜密,柔情似水。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以清凉温软之姿处事待人,为知己者心思剔透,绵长思量,这名字实在与她很是相配。

  慕容淡淡道:“还未可知。”

  娴妃眼中闪过一丝失落,这转瞬即逝的情绪显然被慕容捕捉得一清二楚,他又道:“子衿,这些大事你不必劳心,只消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听朕安排便好了。”

  “子衿明白。”

  我很难理解他们是如何在君上臣妾和至亲夫妻间找到平衡的,关心夹杂着敬畏,亲近里也有缝隙。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天晚上,慕容又来了柔福殿寻我。

  “给朕一个理由,为什么?”他问得直接。

  “不需要理由。伊楠喜欢娴妃娘娘的舞蹈,那支还没有名字的舞。”我想他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他忽然沉默了,静默得有些长,才道:“你……罢了。”他欲言又止,张开的口中未说出的话被晚风吞噬得不见踪影。

  “皇上待娘娘是否有情?”

  “那年她九岁,古琴一曲凤求凰,朕以笛声相和;她十四岁那年,朕再见她时,她以惊鸿舞夺去满席赞叹;朕与她,青梅竹马。”

  一句青梅竹马,往事不必再提。娴妃和这宫里其她的女人都不一样,才情出众、深得太后的青睐都不足以令她活得如此骄傲。

  “你既然对她有情,何必如此待我?”

  他的瞳中没有一点光芒,黯然道:“可是她十六岁,却成了朕的良娣。”

  我猛然想起娴妃那句“还没有名字,他就成了皇上,本宫就成了娴妃”。

  我道:“我不太明白。”

  他却答:“你不必懂。只是这青梅竹马的拳拳心意早就荒芜了。她也仅仅是朕的娴妃。”

  我笑笑,不再答话。

  这天的月色十分明朗,照得星星都暗淡的没了光芒。只有一轮孤单单的月,孤单单的挂在梢上,照得满庭寂寞,树影荒凉。

  “伊楠。”娴妃的声音依旧淡淡的,“什么时辰了?”

  “娘娘,已是辰时了,奴婢为您上妆吧。”我说着叫进了梳洗的宫女,用新制的茉莉刨花水沾了梧桐木梳为她润发。

  她一笑道:“这又是你几时想出的新主意?”

  “奴婢不瞒娘娘,未进宫时曾调过几年的香。”我道,“因此对花香有些了解。茉莉的香气不甚浓郁,但却留的长久,很适合娘娘的恬静气质。”

  见她笑着点头,我又道:“娘娘若喜欢,栀子、百合也都是很好的。除了涂在发上,也可以挂在身上,这才叫步步生香呢。”

  “本宫见你伶俐,要再派给你个差事。”她亲自簪上那支红鸾钗,起身道,“明日南国使臣觐见,这席上的茶点就都由你来备。”

  “奴婢初来柔福殿,在宫中时日也短,怕是……”

  她扶了扶我的肩,道:“无妨。上次的荷露茶阿洬就很喜欢……”

  她像是陷入了回忆,很快又回过神道:“皇上既然喜欢你的茶,明日的宴请糕点也要上上心,好好备着,别让皇上和本宫失望,明白吗?”

  “是,”我行礼道,“伊楠一定尽心。”

  午后,我便坐在清荷池边呆呆琢磨起茶点的事来。宫中的茶点应有尽有,御膳房整日潜心钻研,品类繁多,世上糕点已不过如此。那该如何才算是独特呢?

  到了太阳已快西落之时我踱步来到暖玉阁。

  那位姑姑正在挑茶,我便行了一礼,道:“伊楠给姑姑请安。”

  她抬头见是我,微点下头,道:“何时这样客气了?我本记得,你很是有几分倔强。”

  “大约被这宫中的日子磨下了许多……”我微微笑着,“伊楠现今在娴妃娘娘宫中当值,虽然蒙娘娘赏识,但也战战兢兢不敢有一丝错漏。如今娘娘交了个差事给我,有些犯难,还望姑姑相助。”

  “何事?”

  我道:“明日有南国使臣觐见,准备糕点的活就落在奴婢身上,伊楠想,也唯有南国的特色糕点才有家乡味,算得上是新意。”

  “你是想我教你做糕点?”她抬眉的样子很是妩媚,与我先前印象里那个清冷自持的女子不太相同。

  “伊楠正是此意,还望姑姑赐教。”

  她并没推辞,答应得爽快。很快便架起了柴火,备上了材料。

  她一边做着,一边道:“现在这一道在我们南国称作查干伊德,汉语是奶酪丹,以羊奶或骆驼奶制成,是高洁纯净的糕点。”

  “一直都觉得草原上的名字很特别,想不到一道糕点也是如此。姑姑可有草原上的名字?”

  她道:“很久没人再叫过了……阿茹娜,我的名字。”

  “我听闻如今南国王室已经入了华朝的汉人风俗,大多用汉名。但心里倒是觉得南国本是一个游牧的民族,族中的名字都十分好听。”我笑道,“就像姑姑的名字,阿茹娜,是高贵纯洁之意,是圣洁的化身,真动听。”

  “你竟也懂得蒙语,昔日真是小瞧了你。”她以一种别样的目光望着我,“你生得美,眉宇间还有些草原女子的英气妩媚,倒有几分族人的模样。”

  我低头笑笑,扇了扇火。

  “我倒一直更喜欢她的名字。”

  我抬头问:“何康贵妃?”

  她像是回过神来:“是啊,她叫莎琳娜,是不是很美?”

  我点头道:“的确,风华绝代。姑姑,伊楠喜欢听你说草原上的事情。”

  离开暖玉阁已是夜深。风悠悠的,水粼粼的。

上一章 肆·暖玉阁 只待香如故最新章节 下一章 陆·故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