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夜色

寂静的夏夜的空气里闲坐着的我，脑中不知有多少愁思，在这里汹涌。看看这同绿水似的由蓝纱罩里透出来的月光，听听窗外从路上传过来的同倦了似的汽车鸣声，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青年忧郁病时代去的样子，我不值钱的眼泪又映在我的颊上了。

抬头起来，我便能见得那催人老去的日历，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了，但是我的事业，我的境遇，我的将来，啊啊，吃尽了千辛万苦，自家以为已有些物事被我把握住了，但是放开紧紧捏住的拳头来一看，我手里只有一剩下岁月留下的一道道细纹！

世俗所说的“成功”，于我原似浮云。无聊的时候偶尔写下来的几篇概念式的小说，虽则受人攻击，我心里倒也没有什么难过，物质上的平淡，只教我能更注重自己的心灵上的丰富，这样想来，原来物质的贫乏到也没什么不好，对付肉体的享受，叫我的心灵中便有了刚强，但是自从我生出之后，直到如今二十余年的中间，我自家播的种，栽的花，哪里有一枝是鲜艳的？哪里一枝曾经结过果来？啊啊，若说人的生活可以涂抹了改作的时候，我的第二次的生涯，决不愿意把它弄得同过去的二十年间的生活一样的！我从小若苦心学习知识，到今日至少也是半个文学家了。无聊的时候，看看自己种的花，以及及那些天空的飞鸟，它们的生活漂泊不定，但是总能听它们在枝头欢快歌唱，这到让我心生羡慕，每当看到它们的时候我的寂寥，一定能够轻减。人为什么一定要追求物质名利上的成功呢，人最大的失败就是一物质名利论成败，人生的成功和失败绝对不是以金钱来衡量的，论享受，这个世界谁有所罗门王那样的享受呢，连喝水的杯子都是精金做的，但是所罗门王晚年的时候却发出哀叹：他说在他人生最富足的年日还不如这野地里的一朵花。是啊，每每想到这里，心中便增添许多的平静，先人给我们留下了太多的前车之鉴，再者红楼梦的满纸荒唐言，谁又正能够理解呢！我从少若学作裁缝，不消说现在定能把轻罗绣缎剪开来缝成好好的衫子了。无聊的时候，把我自家剪裁，自家缝纫的纤丽的衫裙，打开来一看，我的郁闷，也定能消杀下去。但是无一艺之长的我，从前还自家骗自家，老把古今文人所作成的杰作拿出来自慰，现在梦醒之后，看了这些名家的作品，只是惭愧，所以目下连饮鸩也不能止我的渴了，叫我还有什么法子来填补这胸中的空虚呢？

有几个在有钱的人翼下寄生着的新闻记者说：

“你们的忧郁，全是做作，全是无病呻吟，是丑态！”

有几个为前面那样的新闻记者作奴仆的人说：

“你们在发牢骚，你们因为没有人来使用你们，在发牢骚！”

发牢骚的人，总有一点自负，但是现在觉得自家的精神肉体，委靡得同风的影子一样的我，还有一点什么可以自负呢？

窗外汽车声音渐渐的稀少下去了，苍茫六合的中间我只听见我的笔尖在纸上划字的声音。探头到窗外去一看，我只看见一弯黝黑的夏夜天空，淡映着几颗残星。我搁下了笔，在我这同火柴箱一样的房间里走了几步，只觉得一味凄凉寂寞的感觉，浸透了我的全身，我也不知道这忧郁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虽是刚过了端午节，但象这样暑热的深夜里，睡也睡不着的。我还是把电灯灭黑了，看窗外的景色吧。

窗外的空间只有错杂的屋脊和尖顶，受了几处瓦斯灯的远光，绝似电影的楼台，把它们的轮廓画在微茫的夜气里。四处都寂静了，我却听见微风吹动窗叶的声音，好象是大自然在那里幽幽叹气的样子。

我从窗口回到了坐位里，把电灯拈开对镜子看了几分钟，觉得这清瘦的容貌，终究不是食肉之相。在这样无可奈何的时候，还是吸口烟吧，我搬开打火机，把一枝Felucca点上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我仍复把这口烟完全吐上了台灯的白纱罩子。白纱罩的周围，同夏天的深山雨后似的，起了一层淡紫的云雾。呆呆的对这层云雾凝视着，我的身子好象是缩小了投乘在这淡紫的云雾中间。这层轻淡的云雾，一飘一扬的荡了开去，我的身体便化而为二，一个缩小的身子在这层雾里飘荡，一个原身仍坐在电灯的绿光下远远的守望着那青烟里的我。

A Phantom（一个幻影罢了），

已经是薄暮的时候了。

天空的周围，承受着落日的余晖，四边有一圈银红的彩带，向天心一步步变成了明蓝的颜色，八分满的明月，悠悠淡淡地挂在东半边的空中。几刻钟过去了，本来是淡白的月亮放起光来。月光下流着一条曲折的大江，江的两岸有郁茂的树林，空旷的沙渚。夹在树林沙渚中间，各自离开一里二里，更有几处疏疏密密的村落。村落的外边环抱着一群层叠的青山。当江流曲处，山岗亦折作弓形，白水的弓弦和青山的弓背中间，聚居了几百家人家，便是F县县治所在之地。与透明的清水相似的月光，平均的洒遍了这县城，江流，青山，树林，和离县城一二里路的村落。黄昏的影子，各处都可以看得出来了。平时非常寂静的县城里，今晚上却带着些跃动的生气，家家的灯火点得比平时格外的辉煌，街上来往的行人也比平时格外的嘈杂，今晚的月亮，几乎要被小巧的人工比得羞涩起来了。这一天是旧历的五月初十。

一个年纪大约四十左右的清瘦的男子，当这黄昏时候，拖了一双走倦了的足慢慢的进了县城的东门，踏着自家的影子，一步一步的夹在长街上行人中间向西走来，他的青黄的脸上露着一副惶恐的形容，额上眼下已经有几条皱纹了。嘴边上乱生在那里的一丛芜杂的短胡，和身上穿着的一件龌龊的半旧竹布大衫，证明他是一个落魄的人。他的背脊屈向前面，一双同死鱼似的眼睛，尽在向前面和左旁右旁偷看。好象是怕人认识他的样子，也好象是在那里寻知已的人的样子。

他慢慢的走到了南城街的中心，停住了足向左右看了一看，就从一条被月光照得灰白的巷里走了进去。街上虽则热闹，但这条狭巷里仍是冷冷清清。向南的转了一个弯，走到一家大墙门的前头，他迟疑了一会，便走过去了。走过了两三步，他又回了转来。向门里偷眼一看，他看见正厅中间桌上有一盏灯点在那里。此外厅上空空寂寂，没有人影。他在门口走来走去的走了几遍，眼睛里放出了两道晶润的黑光，好象是要哭哭不出来的样子。最后他走转来过这墙门口的时候，里面却走出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人来。因为她走在他与灯的中间，所以他只看见她的蓬蓬的头发，映在灯的光线里。他急忙走过了三五步，就站住了。那女人走出了墙门，走上和他相反的方向去。他仍复走转来，追到了那女人的背后。那女人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忽儿把头朝了转来。他在灰白的月光里对她一看就好象触了电似的呆住了。那女人朝转来对他微微看了一眼，仍复向前的走去。他就赶上一步，轻轻的问那女人说：

“大家这一家是姓吴的人家么？”

那女人听了这句问语，就停住了脚，回答他说：

“嗳！从前是姓吴的，现在卖给了陆家了。”

在月光下他虽辨不清她穿的衣服如何，但她脸上的表情是很憔悴，她的话声是很凄楚的，他的问语又轻了一段，带起颤声来了。

“那么吴家搬上哪里去了呢？”

“大女儿在北京，二女儿在上海。”

“他们的老太太呢？”

“婆婆去年离世了。”

“噢噢！”

“你问吴家干什么？”

“噢噢！谢谢……”

他最后的一句话讲得很幽，并且还没有讲完，就往后的跑了。那女人在月光里呆看了一会他的背影，眼见得他的影子一步一步的小了下去，同时又远远的听见了一声他的暗泣的声音，她的脸上也滚了两行眼泪出来。

月亮将要下山去了。

湖边上除了几声懒懒的犬吠声外，没有半点生物的动静，隔江岸上，有几家人家，和几处树林，静静的躺在同霜华似的月光里。树林外更有一抹青山，如梦如烟的浮在那里。此时城的南门湖边上，人家已经睡尽了。江边一带的房屋，都披了残月，倒影在流动的江波里。虽是首夏的晚上，但到了这深夜，江上也有些微寒意。

停了一会有一群从戏场里回来的人，破了静寂，走过这南门的江上。一个人朝着江面说：

“好冷吓，我的毛发都竦竖起来了，不要有溺死鬼在这里讨替身喔！”

第二个人说：

“溺死鬼不要来寻着我，我家里还有老婆儿子要养的呢！”

第三个第四个人都哈哈的笑了起来。这一群人过去了之后，湖边上仍复归还到一刻前的寂静状态去了。

月亮已经下山了，湖边上的夜气，忽而变成了灰色。天上的星宿，一颗颗放起光来，反映在湖心里。这时候南门的江边上又闪出了一个瘦长的人影，慢慢的在离水不过一二尺的水际徘徊。因为这人影的行动很慢，所以它的出现，并不能破坏江边上的静寂的空气。但是几分钟后这人影忽而投入了湖心，湖波波激动了，湖边上的沉寂也被破了。江上的星光摇动了一下，好象似天空掉下来的样子。波一圆一圆的阔大开来，映在波里的星光也随而一摇一摇的动了几动。人身入水的声音和湖上静夜里生出来的反响与波的圆圈消灭的时候，灰色的湖上仍复有死灭的寂静支配着，去天明的时候，正还远哩！

我呆呆的对着了电灯的绿光，一枝一枝把我今晚刚买的这一包烟卷差不多吸完了。远远的鸡鸣声和不知从何外来的汽笛声，断断续续的传到我的耳膜上来，我的脑筋就联想到天明上去。

可不是么？你看！那窗外的屋瓦，不是一行一行的看得清楚了么？

啊啊，这明蓝的天色！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