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边陲小镇，叫如意镇。如意镇里有个楼，叫倚风楼。倚风楼是个青楼，和戏折子话本子里如出一辙的青楼。
既然是青楼嘛，就多的是没爹的孩子，再惨点，就连娘也没有。
比如秦小八，再比如苏春花。
男孩子的名字是排行的数字，女孩子则统一叫春花。
但是苏春花总觉得，她和秦小八是和楼子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的。具体哪儿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
但是要是拿这个去问钱大宝，他肯定一拍大腿说：“秦小八和苏春花能和我一起念书啊！”虽然苏春花说的不是这个。
钱大宝是倚风楼的少东家，比秦小八和苏春花大两岁。小时候吃的圆滚滚的像个又白又香的奶团子。长到十四五了也没瘦下来，像个球。
像个球这话是杨进宝说的，或许是因为名字里都带个宝字，杨进宝对钱大宝平白产生诸多非议，具体表现在无故的嘲讽。至于为什么不是像猪，因为她爹就是杀猪的，杨进宝从来不拿这个骂人。
“杨进宝是个好孩子。”苏春花说。此时秦小八正在泡茶，闻言朝苏春花笑了笑：“谁不是好孩子？”
苏春花不答，扑过去抱住茶壶。“你又要把第一泡倒了是不是！”秦小八无奈的看着吱哇乱叫的苏春花叹了口气。“还要我说说多少遍，第一泡的茶不能喝。”
“谁说的！”苏春花呲牙。“谁说的你找谁去！”
钱大宝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在专心读书以避免理会这俩人，可视线总是忍不住往杨进宝那儿瞟。
身材娇小的少女穿着粗布麻衣，今天不知道第多少次挥出剑向虚空劈砍。
杨进宝真的很厉害。钱大宝心想。除了杀猪，应该没有什么能阻止她练剑了吧。
但是杨进宝真的不杀猪。
“我的梦想就是当倚风楼的花魁。”苏春花脚搭在桌子上，懒懒的看秦小八。“花魁都得有名，迅速的给我起一个。”
钱大宝摩拳擦掌的拿着纸笔冲过来，被苏春花一手帕拍在脸上。“我叫秦小八起，你凑什么热闹。”
钱大宝把纸“啪叽”往桌子上一拍。“靠哦，我读书比秦小八好多了哦。”
苏春花白他一眼。“你又不是我哥。”
靠哦。钱大宝翻了个白眼，心想。他是你哪门子的哥。
“麟子遗青瓦，凤雏归九天。”秦小八铺展了纸，笔走龙蛇落下刚写的词句。“凰归，好不好？”
“啥意思？”苏春花果然不知道。
“就是说，纵然现在有种种苦难，也终有一日会展翅高飞。”钱大宝本想抢答，却被收了剑站在身后的杨进宝吓了一跳，等缓过神来秦小八已经解释完了。
“这诗写的真好。就拿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吧。”苏春花点点头，满眼赞赏。“就别凤凰了，老觉得凤凰不吉利。”
秦小八视线落在麟字上停顿片刻，眉头猛然一皱。
楼子里倏然闹腾了起来。
“小八，大宝，有人找！”许是太开心了，鸨母连捏嗓子扭腰都忘了，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
“找我俩？”秦小八指了指自己。“什么事？”
“大好事。”鸨母笑眯眯的说，一手牵一个出了门。
“……你认识不。”苏春花望着三人的背影哽了一下，僵硬转头，把纸举起来给杨进宝看。
“不认识第一句第一个第二句第二个。”杨进宝诚实的说。
“巧了不是。”苏春花把纸一扔。“等他们回来再说吧。”
可是他们再没回来。
哦，原来秦小八，不对，现在叫秦墨允了，是个皇子。
贵妃被皇后设计难产，将计就计把孩子托付给母舅家，送到如意镇隐姓埋名养下来。
那贵妃舅舅家姓单，单家仅有一个孩子叫单绍昀，乳名大宝，化姓钱。
“这事儿你以前知道不？”苏春花看看杨进宝。
杨进宝诚实的摇头。“不知道。”她知道的和这个不一样，就不算知道。
“嗯。”苏春花点点头。
“为什么贵妃给她儿子送青楼里？”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月，某日在梧桐树下坐着的少女恍若惊醒，梦呓似的问。
“你想他了。”在墙根练剑的杨进宝说，是个肯定句。
“没有？”苏春花尾音一波三折，竟是在问。
杨进宝抿了抿唇，收了手里的剑。“我爹说，是想着，如果扳不倒皇后，可以说是皇上和青楼女子生的。”
“你爹还挺聪明。”苏春花把第一泡茶倒掉。“不像个杀猪的。”
杨进宝瞳孔骤缩。
“不过。”等茶终于能喝的时候苏春花终于再次开口。“要不是他那些儿子死的死伤的伤被养废的被养废膝下没人了，他还能想起来有个在青楼过苦日子的儿子来？”
“最是无情帝王家。”杨进宝坐在椅子上，抱着膝。
“的确。”苏春花赞同的点点头。
她觉得秦小八可能也学会了这个，要不他怎么一次也不回来看她？
不看也好。皇宫里冷清无聊还那么多规矩，她才不去呢。
咦？奇怪，她为什么会觉得秦小八会带她走？
他俩又没有关系。新回宫的十三皇子被立储和她没有关系，十三皇子去边关督军战无不胜照旧和她没有关系。
但是在某些人眼里，英雄就是该和美人有关系。
不知道是谁说的，十三皇子幼时流落青楼时曾与一女子相交甚笃，情深义重。
苏春花被人抓走了。
杨进宝拼尽全力想要保护她，最后除了在自己脸上留下一道伤痕和被打碎了全身几近一半的骨头之外再没对结局做出任何影响。
杨进宝她爹抽了半天的烟，看了因为疼痛昏过去的杨进宝一眼。放下那把杀猪的刀，从供奉的神像后头取出一把剑，出了门。
等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人。
如果死人也算是人。
那女孩仅有脖子上一道绮丽的血痕，像是用春日的花汁染上的花纹。
“谁杀了她。”杨进宝被开门声从梦中惊醒。
“我。”她爹翻出一张草席，给女孩的尸身裹好。
“为什么？”杨进宝双目猛然瞪开，像是在绝望边缘徘徊的兽。
“死人更容易带出来”在如意镇隐姓埋名杀了十几年猪的杨将军说。“更何况，储君不应被牵制。”
杨进宝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在听，还没来得及眨眼泪就扑簌簌的掉了下来。她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想要碰一碰苏春花，却在床上动弹不得。
手落在墙壁上的影被灯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像是号哭的厉鬼。
“为什么。”她茫然的看着虚空。
“天家现今需要一个了无牵挂的十三皇子，不需要十三皇女。”她爹抱着女孩的尸身出门。
“爹也没办法，宝儿。”那个苍老的中年人站在门口很轻的说了一声，随后走进漫天的风雪。
杨进宝嚎啕大哭。
边陲小镇边陲小镇，离边关又能有多远？
左不过三个时辰的快马，和一个伤心欲绝的人。
秦墨允想不明白，他怎么舍得？他怎么舍得这么多个日日夜夜都不去看苏春花一眼？非要等功成名就？非要等稳定朝纲？
所以他的春花生气了，不等他了，让他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她了。是不是？是不是？
乱世的死人那么多，乱葬岗里堆叠的尸身宛如一座小山。哪一具，是他的春花的？
他搬开一具又一具尸体。眼中一旦有雾气升腾立刻被他眨下来，北风吹的他的泪痕刀刮似的疼。
疼吗？他问自己。疼，疼就对了。
又哪儿有她的春花疼。
他终于找到了他的春花。
他解开草席，少女的身上只有自己死时溅出的点点殷红，白衣红花，干净的宛如只是睡着。
他想要去抱一抱他的姑娘，却
发现全身早就脏的不像话。
他解开衣领。
等单绍昀终于赶到的时候雪已有一尺深。
那位杀伐果断的十三皇子穿着一身黑色单衣跪在雪里，抱着他的姑娘不发一言，僵硬的像是个木偶。
单绍昀突然冒出了一个诡异的想法：是谁死了来着？
他很想去给两人撑一把伞，可他没有伞也走不过去。他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腿上，忽然很想做一个梦。
梦里有个镇叫如意镇，镇上有个青楼叫倚风楼。
倚风楼的小东家叫单绍昀，单绍昀有个表姑是贵妃，贵妃生了个女儿又护不住，打算狸猫换太子送外面养。
皇上知道了，就顺便把狸猫也送了过去，让刚辞官的大将军带着全家去保护他们。
单小少爷偷偷喜欢大将军的女儿好多年。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这么过完了平凡又简单的一生。
真的假的？
当然是假的。
然后怎么样了？
然后梦就该醒了。
等单绍昀再次睁眼，雪已经落到了他肩头那么老高。
他看向相拥的两个人，已经看不到了。
只有凸起的一块银白表明了那下面有什么。
那里埋着两个人，一个死人一个活人。
那里冻上了一颗心，活人也成了死人。
有个边陲小镇，叫如意镇。如意镇里有个楼，叫倚风楼。倚风楼是个茶馆，和戏折子话本子上不太一样的茶馆。
茶馆的老板叫单绍昀。老板说他有两个妹妹，一个叫杨烬，背着一把破剑去闯荡江湖，怎么说也不听，一个叫苏麟天，去了天子脚下当青楼花魁，名扬盛京。
“你不是在骗人吧？”小姑娘眨巴着眼睛问。
单绍昀笑了笑，没说话。给小姑娘递了一把糖，小姑娘欢天喜地的接过去，忘了刚才的问题。
风吹过，满院子的梧桐树叶哗啦啦的响。
他的凤凰还没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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