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他总会梦到旧时的庭院，他在屋檐下抬头，便见她坐在庭院花草深处，一览黄衣拖在身后，她只笑，眼波流转，一眼竟看穿他生生世世。

　　梦醒之后，窗外又起江南冷雨，他举伞去看后山种下的桃花林，雨中桃花铺满一地，像他半生流离的岁月。

　　这十年，这里只有山和他，他曾以为三杯两盏淡酒，平生则过，却解不了那一劫。

　　先帝在位时，他还是国中宰相，年仅二四，有足够的谋略与胆识，十分受用。先帝欲将朝中九公主赐他为妻，他满心是国事却不好推脱，只好请先帝将她赐给自己的同胞兄弟，兄弟是国中骠骑将军，与他地位声望都不相上下，先帝又爱屋及乌，这事也就准了。

　　那日风和，九公主邀约宰相与将军，他便与兄弟一早去长明殿赴约，却迟迟不见她出，直待夜深，兄弟耐不住性子便举步离去，他一人坐在殿中忽闻殿外落雨声，他想起人们常说长明殿的桃花是帝都一绝，便鬼使神差走了过去。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那桃花，桃花簇拥着旧朝的白亭，而她坐在亭中，黄衣摆在脚边被雨打湿，她面若桃花，见是他便婉约一笑，说，你不娶就不要将我拱手送人，我也不嫁，若嫁就嫁你，你若悔了这事，就折桃花送我。

　　她目光如炬，他耳畔潮热，仓皇而逃。

　　一月后黄道吉日，她终究还是嫁了，他见了穿嫁衣的她，美的如天物，眼神却穿过众人看向他。

　　他入了魔障，时常想起长明殿的桃花，梦里梦外都是她，却再也不敢去见她。

　　第二年春，先帝在一个惊雷夜暴毙，夏，十八位皇子陷入夺嫡之争，冬，兄弟为谋权也参与夺嫡，又是春，兄弟被暗杀，一场大火烧了府邸。

　　他们说，她没有尸骨，烧成了灰。

　　他砸了古琴烧了诗画，千里避世，隐居在深山中。

　　他在山头种满了桃花，在桃花下葺了石亭，他在石亭上刻兰亭序，不知怎的刻到情之一字，越刻越深，满手是血，回首已噙泪。

　　东风一过，万树桃花便离枝随风飞，漫天逍遥，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山头。

　　十年弹指一挥间，花开花败，他却不复少年，偶尔去山南拜佛，偶尔帮山下麻姑耕地，麻姑是个养蜂人，在他快潦倒饿死的时候救过他，他请麻姑将蜜蜂带到他的桃花林里，也请她在石亭休憩，一起听山下牧笛横吹，品黄酒小菜几碟。

　　如此相伴，竟渡十年云雨。

　　她是哑巴，又戴着罩面，他甚至不知她的年纪。她在纸上写字，竟能与他吟诗作对，他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她，他说他在山里等一个人，一个不知会不会出现的人。

　　她问，那女子美吗。他点头。

　　其实美不美都无谓，他的等待无关风月，他只是想提序等等，等悔恨的岁月从生命匆匆过去，带走那些孤寂的冷。

　　又一年春，桃花再开，他带上融了桃花蜜的酒下山找麻姑，屋外又落春雨，麻姑久等不回，他便叩响柴门，推门入，屋内寂静无人，四壁雪白，唯一副画，画一枝桃。

　　那枯木桌前摆着一个灵牌，待他上前一看，已然浑身一震，灵位牌上写着九公主的名，落款竟也是她的名。

　　他静静退出，在门上给她留了字条，邀约当夜在石亭对酒。

　　那夜她来了，他拼命灌酒，终于微醺，这才有了勇气，他问，你到底是谁。

　　麻姑挣脱要走，他就大着胆子拉住她，掀了她的白沙罩面，她第一次开口叫出声，别看我。

　　月下她半面容颜毁，分明是被火灼的。她避之不及，双手覆脸，欲语泪先下。

　　他猜对了，十年前九公主没死，面容毁尽后，她暗暗随他千回百转到了此处，他在山上种桃花，她便在山下养蜂，他不问她何处来，她也不问他何处走。

　　竟然，就如此错过十年。竟然，就如此相伴十年。

　　多少枯荣起落、千山万水如洪流被岁月千叠浪一层层冲去，繁华过境，竟然还剩下这满山桃花和桃花亭，还有梦中笑乱他的江山的那个人。

　　风一过，桃花颤动如火烧，惊雷已归寂，他伸手，折了探进石亭的一枝殷桃，问，现在给你还算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