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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

三世浮程

林子安因说话太直得罪了太医院的掌事,被穿小鞋关进了大狱。

他牢房的隔壁关着一个瞎子。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只是性子阴郁,十分不讨喜。林子安无聊时喜欢给她讲外面的事,她心情好时便听一听,心情不好便将脑袋歪倒在墙上,懒懒地打着呵欠。

姑娘是个比较特殊的犯人,除了一位常年照顾着她的老狱卒外,其他人连她的牢门都不敢靠近。林子安理解他们,因为这姑娘着实有些古怪——自与她相识之日起,他便从未见这姑娘吃过任何东西。

她对世事看得平淡,只对老狱卒带给她的药酒感兴趣,她说那有她夫君身上的味道。

林子安嗅了嗅药酒中的药草香,忍不住问:“你夫君是大夫?”

她将脑袋歪在墙上,再不愿多言。

后来,林子安出狱了,可他却没能回到太医院。掌事安排他留在牢狱中给那些受了刑的罪人处理伤势。这是费力不讨好的工作,不但拿不到报酬,还得不到患者的谢意。因为那些得他相救的犯人,并不想活下去。

有一天,那瞎子姑娘被狱卒抬到他的面前。

看她浑身是血的模样,他生了恻隐之心:“看在你我往日为邻的情面上,我可以不救你。”

痛痛快快地死,总好过如今的生不如死。

“可我还不能死啊。”她懒懒地挑起嘴角,“我的罪还没有赎完,我等的人还没有回来,我得继续活下去。”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瞎子姑娘身上的伤便痊愈了。林子安抱着药箱,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他忍不住向那个一直照顾她的老狱卒打探她的身世。老狱卒喝了口酒,有些神秘地告诉他道:“她姓方,名千颜,是将门方家的后人。可说是后人也不全对,毕竟没有哪个人类可以不吃不喝地活这么多年。”

林子安曾在史书上看到过“方千颜”这个名字,将门方家的幺女,因父兄早逝,年仅十二岁便随方老太公上了战场。她与戎军对抗十载有余,战功显赫,胜仗无数。后因不抵戎军诱惑,有通敌叛国之举。方家被抄,方老太公为表忠心撞柱而亡。方千颜被捕入狱,至死不肯招认同党。

若如史书所载,她应该已经死了。纵然未死,方家叛乱之事已过五十年,她实不该还是现在这副少女的模样。如此看来,她早已不算人类,难道她是……妖?

“既然是妖,为何要留在这里?为何不逃?”林子安忍不住自言自语道。

老狱卒皱眉低语:“她说她在等人,等的似乎是她的夫君。”

她夫君说一定会来救她,可五十年过去了,那人却至今杳无音信。

林子安仍是不懂方千颜留在这里任人折磨的理由,在她第三次血淋淋地被抬到自己面前时,他忍不住劝她快些逃。明明是妖,为何要留在人类的牢笼里作践自己?

林子安这些话说得认真,可千颜突然笑出声来。她侧过身来,懒懒地问道:“你为何这么关心我?难道你喜欢我?”

林子安涨红了脸。

“可我不喜欢你。”她轻轻翻了个身,“你知道啊,我有夫君。告诉你一件很巧的事,你和他的名字是一样的,他也叫子安。可他没有姓氏,因为他是妖。”

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是妖,你夫君自然也是妖。”

“谁说我是妖?”她坐起身子,似是提起了讲述往事的兴致,“我是人类,关于这一点你不必怀疑。我这不老不死的身子是夫君给我的,他还给了我一双海蓝色的眼睛。只可惜,眼睛被苏岫挖了去,便是她现在还日日戴在耳上的那对镶了金丝的珍珠耳环。都五十年了,她戴着也不嫌烦。”

苏岫,乃当朝太后。五十年前,景帝离世,十八岁的她力排众议辅幼帝登基。垂帘听政,杀伐决断,听闻至今未曾放权。史书记载,方家叛乱是由太后一手镇压的。

林子安突然很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他怕自己知道的太多,会活不过明天。

方千颜初见子安是在战场上。

彼时,她为缓解阵前压力,特地绕到后方去烧敌军粮草。谁料天降大雨,气得她牙龈发颤,只能在心底大骂老天厚此薄彼。眼下阵势不容多想,只能暂且离去。突然,一道明雷从天空劈下,竟引得大火在这暴雨中熊熊燃烧起来。

戎军的粮草,竟然就这么没了。

千颜头脑一热,便跑过去想要一探究竟。而后,她与子安就这样遇见了。

那时的子安不是什么翩翩佳公子,而是一匹狼。帐篷般大小,一身雪白的皮毛。让人尤其记忆深刻的,是它的那双蔚蓝色的眼。像大海,像星辰,真的很漂亮。

它在杀人,尖锐的爪子划破戎军的颈子,模樣有些凶残,可更多的还是优雅。人命在它的手中有如草芥,它不惜脏了自己的爪子来夺取他们的性命,已是对人类最大的慈悲。这种生物,该称之为妖。人类见了它,该跑。

可千颜的双脚却像是被钉子钉住了一般,完全无法移动。她怔怔地看着它的双眸,莫名其妙地哭出了声。

它终于看到了她。

暴雨中,一个小姑娘哭得眼睛嘴巴拧到了一处,丑得像一只被野狗欺负了的猫。

它拍死最后一个戎兵后缓缓向她走来,用一双蔚蓝色的眸子冷冷地注视了她半晌。千颜在畏惧与好奇中擦干了眼泪,而后张口问它道:“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特别丑?”

丑,应该快要丑死了。所以它才不愿多看她,转身便走了。

千颜又哭了:“真的……有那么丑吗?”

狼妖停下脚步,默默回头看了她一眼。从眼神来分析,它的心情应该是很不好。千颜怯怯地往后退了两步,嘴角堆着还算礼貌的笑。狼妖伸了伸爪子,化了人形。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才能算是他们的初见,白衣墨发的少年,在雨夜中眨动着他那双蓝色的眼。

虽然是妖,可他的头发也同千颜一般被这暴雨湿了个彻底。他皱眉抱怨道:“明知我来此处有任务,却偏偏下这么大的雨。雨神那女人,怕不是与我有仇?”

话音未落,雨下得更大了。

千颜壮着胆子拉扯他进了营帐,还很是谄媚地找来军士的棉被给他披上。她怯生生地问道:“你们妖……会生病吗?”

“妖?”他皱眉反问,转又释然而笑,“天生万物,自然都会生病,只是病得不同罢了。”

千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小心翼翼地往他身边凑了凑。

“你叫什么?”

“子安。”

“我叫千颜……别看我名字比较小家子气,其实我是个将军。”

子安皱了皱眉,忍不住反问道:“哭成那样的将军?”

千颜委屈地把自己往被子塞了塞,气得不想说话。

外面的雨很大,两个人在营帐内听着外间的雨水滴答。千颜刚刚被打击过的心情转眼便好,她又满是好奇地伸出手指戳了戳子安的头发:“你的皮毛是白色的,可头发为什么是黑的呢?”

闻言,子安想踹她。

他不再理她,撑着下巴歪着身子沉沉睡去。这倒是给了千颜以好奇为名对其上下其手的好机会,妖怪的眼眸是蓝色的,闭上眼时睫毛又弯又长,像鸽子的羽毛;妖怪的皮肤可真白,让她这受尽塞外风霜的女人既羡慕又嫉妒;妖怪的嘴唇有些薄,摸起来凉凉的,像用冰镇过的糯米糕。妖怪突然睁开了眼,并抓住了她的手!

千颜说:“对不起,你不用说话,我马上就离你远一点!”

他没有说话,动了妖法,迷她睡去。

再次睁开眼时,千颜已置身于自己的军帐之中。主帅方荀也就是她的爷爷,正吼着军医让他们快些救她。她晃了晃自己有些迷糊的脑袋,想不起与子安的相逢是现实还是梦境。

“是现实吧。”她戳着自己触摸过子安的手指,轻笑出声。

她再次与子安相遇,是在两年后。

方千颜十六岁生辰的晚宴是在军中举办的。酒过三巡,她便丢下满营帐的士兵,独自跑去后山看星星。她倚在树上,双手合十,也不知在对着哪路神明许愿:“我想再见那人一眼,至少也该让我知道与他相遇是不是我在做梦。”

“你要见的人是我吗?”

刚刚还空荡荡的树梢上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来。白衣墨发,蓝眸如海,正是她心心念念的狼妖子安。她激动地转了好几圈:“刚刚许下愿望竟这么快便成真了,老天此番待我倒好。”

“不是老天待你有多好,而是我正在树上隐身小憩,恰好听到你在树下吵吵闹闹。”子安从树上飞下,白衣夹带着桃花。他拍了拍千颜的脑袋,懒懒地笑道,“许久未见,你倒是长高了不少。”

她点了点头:“我十六岁了。”

子安不知她此言何意,便也点了点头。

“按人类的年龄计算,我可以成亲了。”

子安皱起眉头:“所以呢?”

“你要娶我吗?”她抓着他的小臂,满是憧憬地问道。

子安转身要走,却被千颜死死抱住了大腿。她又软语求道:“今日是我生辰,你来都来了,也该送我一件生辰贺礼吧。”

“你要什么?”

“要你常来看我。”

紧接着,子安将千颜从自己的大腿上扯了下去,转身便已消失不见。

只有那一瞬间,千颜才能意识到他是妖,身为人类的自己与他注定是不同的。

她与子安的第三次见面,是在塞外荒漠之中。她与大军走散,误入荒漠,失了方向。缺水加上阳光的暴晒,她很快便晕倒在地。濒死之际,她看到了子安。他着一身白衣,在这荒漠中仍旧不染纤尘。

千颜以为这个子安是自己的幻觉,便壮着胆子抱住了他的腰身。子安拍了拍她的脑袋,拦腰将她抱了起来:“这是你的生辰贺礼……我来看你了。”

后来,千颜有危险,子安便会出现。意识到这一点的千颜开始故意将自己置于险地,子安虽知这是她的把戏,却还是一遍又一遍地赶来。

“我有危险你一定会来救我是不是?”她恃宠而骄地问道。

他没有回答,算是默认。她还不满意,便一直缠着他。直到他亲口对她说:“你说得对,只要你有危险,我就一定会来救你。”

回忆至此,方千颜轻轻笑出声来:“后来,我被圣上赐婚,指给了誉王。我逃不出去,就在轿子里哭着喊子安的名字,他果然来了。刮着妖风吓跑了所有人,顺理成章地将我抢走了。我们私自成了亲,他成了我的夫君。那时我才知,原来妖族成亲的规矩与人类一样,都是要拜天地的。”

“后来呢?”

后来子安突然不见了,不管千颜怎么找都找不到。

方家出了事,被人构陷通敌卖国,千颜被抓到这儿来,被苏岫逼问她想要知道的事情。

千颜没有反抗,也没有逃。她在等子安来。他说过,只要她遇到危险,他就会来救她。

子安對她从不食言。

她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比如她是如何得到了这副不老不死的身体,比如她的夫君究竟去了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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