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大后门，一辆白色的奥迪停在路边，来往学生惊叹不已，一步三回头地用目光表露出对它的喜爱，而后分散到各个小吃店中。
奥迪的正对面是一家牛肉店，晚餐时间，狭小的店内一如既往地被前来觅食的年轻人挤爆。车窗缓缓降下，宁珂嘴中叼着一支烟，白烟缭绕而上，使他的视线都迷离起来。
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一个奔跑中忙碌的店员，女孩子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有白白的肌肤，大而明亮的眼睛，笑容纯真，带着些傻气。她略显笨拙地穿梭其中，偶尔会被撞到，汤汁溅到身上，就皱着小脸，缠着对方向自己道歉。来光顾生意的都是熟人，晓得她脑袋不好，便捺着性子说对不起。她被父亲教育得很礼貌，对人与人之间的道歉和感激执着得很，不会变通。
就这样忙过高峰期，她终于得空休息，走到店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忽然，她像有了感应，看向路虎所在的方向，那莽撞而直白的眸光穿透层层烟气射入车内，宁珂胸口一痛，忙垂下眼，指尖轻颤地升起车窗，吩咐司机：“开车。”
她茫然张望的脸很快就从后视镜中彻底消失，钱送这才回过神，低头一看，烟灰落了一身。
“阿送……”他控制不住地低呼出声，在尼古丁的作用下嘴中漾起浓浓的苦涩。
N大保送大学天才，从小就获奖无数，甚至后来开起了自己的科技新兴公司，谁都知道他宁珂心狠手辣，六亲不认，为了上位无所不用其极，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爱的是一个干净纯粹的小傻子。
宁珂第一次见到钱送，那还是在高中三年级暑假，十八岁的少年飞扬跋扈，被有钱老爹宠得无法无天，在外打架斗殴，逞凶斗狠，被一群小混混当成老大供奉。但老大也有吃瘪的时候，正儿八经混在街上的古惑仔看不惯他气焰嚣张，找了人修理他，宁珂被揍得落花流水，慌不择路地逃到小巷子里。
盛夏午后，狭窄的小巷一派清凉，却空无一人，静得能听见他杂乱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呼吸声，没有地方给他躲避。
宁珂暗自咬牙，眼见就要被大汉逮到，突然看到前方有扇木门被人嘎吱一声推开，一个女孩子从门内走出，手上端着盆食物，看来是想喂周围出没的野猫野狗。
他福大命大，老天垂怜。
宁珂想也没想，就跑过去拉住女孩子细白的手腕蹿入屋内，小心翼翼地关上木门。一套动作做完，大汉们正好从外面跑过，丝毫没有察觉他躲在屋里头。
宁珂松了一口气，想起掌心中还攥着人家女孩子的手腕，眉峰一挑，顺着她的手臂向上看去。她的长相和肌肤的触感一样细腻，唇红齿白，眼神懵懂，也不怕生，直勾勾地和他对视。宁珂啧了两声，称赞自己就是逃命，也很幸运，居然碰上个漂亮姑娘。
宁珂勾唇一笑，装模作样地说：“你好。”
对方困惑地回答：“你好。”
顿了一下，她又问：“你是谁？”
看来对方对他也有歪念，否则怎会和他搭话？
宁珂心中得意，嘴角弧度加深：“我是宁珂，我想和你……”
哪想到他话未说完，女孩子就皱了皱眉，一把甩开他的手：“我不认识你。”
“当然，过去不认识，现在不就认识了？”
女生丝毫不被他自认帅气的皮相打动，嫌弃地后退两步，咕哝着：“我、我爸爸说了，像你这么笑的人，都不是好东西。”
“……”
“你刚刚还拉我的手。”她看了他两秒，倏地拔高声音，冲着外头吼，“爸爸，有人欺负我！”
居然告家长，太幼稚了吧！
宁珂不敢置信，正要拔腿逃跑，却被女孩子死死拽住手臂：“爸爸，快点，他要逃！”
“你、你……”宁珂咬碎银牙，痛骂自己鬼迷心窍，怎么就看上了这个木头似的女人。
不出两秒，女生的父亲赶到，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身形彪悍，一见宁珂长相轻佻，就怒不可遏，拽着他去了前厅。
一番质问后，宁珂焉头焉脑地出了牛肉店，陈记招牌在盛大的日光下闪闪发光，陈老板站在门边，一双黑眸如鹰隼，宁珂只看一眼，就吓得屁滚尿流，半秒不敢耽搁，飞快地跑了。
初次见面，宁珂险些因轻薄阿宝被陈老板打残废，而他也在接下来的相处中，得知阿宝不是死脑筋，而是在四岁时脑袋受了伤，从此无法变成正常人。
她有一张人见人爱的脸，笑起来却带着七分傻气，手脚动作也不甚协调，算术不过关，一着急口齿就不伶俐，旁人一见，就能猜出她哪里有问题，但她生活可以自理，除了反应慢，心地善良可爱，相处久了，大家都打心眼里喜欢她。
暑假过后，宁珂升入N大保送念书，其次是他父亲捐了一百万给校方，换来他一个入学名额。只是他仍旧不学无术，纨绔子弟做派十足，学校里只交了些肤浅的狐朋狗友。
这天他一觉睡到傍晚才醒，直接到牛肉店吃东西。钱送心思单纯，误会解除之后，她心存愧疚，对宁珂很好，一见他进门，她就凑上去：“阿珂阿珂，我昨天看到你又被人追杀了。”
宁珂拿筷子敲她的脑袋：“白痴，什么追杀，我们闹着玩而已。”
“可是我爸爸说，你那就是在被追杀呢。”
“你爸说你爸说，就知道听你爸的！你这傻丫头，小心哪天被你爸卖了！”他平常看着陈老板腿肚子就哆嗦，只会在陈老板不在场的时候才敢耀武扬威说大话。
钱送乖乖地听他吼完，小心地扯了扯他的袖口。
宁珂很不耐烦：“干嘛？！”
钱送凑过去和他耳语：“我爸爸在你身后呢。”
宁珂大惊，顾不上细想钱送凑身过来时鼻端闻到的盈盈香气，使得他心湖波动，便紧张地扭头看去，那站在一米远外的，可不是面无表情的陈老板？
看那样子，估计是把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全了。
“……不早说，被你害死了！”
自从遇到这父女俩，他就没好日子过！在学校里遇到胆大的，会嘲笑他和一个傻子做朋友，到了牛肉店，又要时刻小心不说错话，否则被陈老板逮到，又是一顿好揍。
想他在街区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就在这儿栽了呢？
相处不过一年，钱送就当宁珂是好朋友对待。她虽然受街坊们疼爱，却从小被同龄人排挤，父亲不忍她在家孤单，也想她学会和人相处，便送她去念书，可她年年倒数第一，所幸她长相可爱，老师和一些有爱心的同学们还愿意和她说说话，但没人喜欢和她交朋友。
同学们都说，白痴是会传染的。
钱送没有被孤立的概念，也看不懂同龄人眼中闪烁的厌恶光芒代表着什么意思，只知道大家不爱和她玩，总是笑她。
她长得很好笑吗？如果这样能让大家开心，她也就觉得开心。
孩子们是最残忍的，他们不会遮掩，不懂世故，厌恶就表现在脸上，钱送打酱油念完高中二年级，就不再愿意上学。
比起傻乎乎地坐在课堂上，她更喜欢和父亲做牛肉。
在牛肉店帮忙，来光顾的客人会夸她漂亮懂事，但却不会和她深交，因此，宁珂是她人生中第一个朋友。
在钱送心里，宁珂又高又大，虽然总会敲她的头，喊她白痴蠢货或是小傻子，却会为她打抱不平，像是当初她不小心算错账，一个不依不饶的中年客人痛骂她：“脑袋不好就滚回家去，在外面做什么事！”
陈老板在后厨忙活，不知道前面出了事，宁珂正好到店里来，一听这话就冲上去将男人揍翻在地：“知道她脑子不好你还骂，和白痴计较什么？我看你是活腻味了！”
宁珂大打出手，那客人被揍得鼻青脸肿，气急败坏地报了警。
宁珂被拉上警车，恨不得再打那男人两拳，便听到钱送哭哭啼啼地跟在他们身后：“阿珂，阿珂你要坐牢了吗？我、我会天天给你送牛肉面吃的。”
宁珂气得鼻子都歪了，她这么希望他坐牢？还天天送牛肉面，不知道换伙食吗？！
“乌鸦嘴！不许哭！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件事，陈老板对宁珂刮目相看，不再像看狼一样防备他。
到了夏天，钱送换上父亲买回来的连衣裙，亭亭玉立如同水中青莲，宁珂不过在外头看了一眼，就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
钱送两眼放光，拉住他的手：“阿珂，你来啦？我、我跟你说哦，爸爸给我买了好多东西！我带你上楼看！”
宁珂心跳失常，任钱送细嫩的小手拽住他的食指，将他往二楼带。
牛肉店二楼就是钱送和父亲的卧室，木质楼梯年代久远，空气中浮动着面粉和老旧陈木的复杂气味。灯光幽暗，宁珂魔怔了似的，凝视着前方钱送露出的雪白小腿，他恍然发现她不再是他潜意识里认定的小傻子，而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之后钱送叽叽喳喳地和他炫耀了什么玩具，他已经记不得了，只知道自己生了病，一看到钱送就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和一个傻子做朋友就够丢人的了，他居然还喜欢她？
太可怕了。
他一定是最近没找女人，才觉得母猪都可口，如此安慰自己，宁珂不再光顾牛肉店的生意，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换女朋友，可这样一来，身体是满足了，心底却还是空空荡荡。
然而不等他想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家里便出了事。
父亲的公司在经济危机中受到重挫，宣告破产，父亲承受不住打击，从跨海大桥跳下，母亲心脏病发，抢救无效后死亡。
短短一个星期时间，他从天之骄子沦落成不名一文的孤儿。他以为父母会永远纵容他的不学无术，他们的吵闹还仿若昨天，可如今不管他再怎样用力哭，用力懊悔，都没办法找回他们。
树倒猢狲散，过去与父亲交好的朋友在关键时刻一个都没有出现，宁珂强打起精神，应付警员和资产分析师，办完父母的葬礼之后，他身无分文，被赶出曾经不屑一顾的豪宅。
神思恍惚间，他来到牛肉店，钱送正在擦桌子，抬头见到来客是他，惊喜地瞪圆眼睛：“阿珂！你终于来了！”
正是下午，烈日炎炎，店里没有客人。
方老板和另外一个伙计在一旁读报，看到他，面上怜惜一闪而逝。
钱送拉着宁珂坐到老位子，帮他端来一碗牛肉凉面：“吃吧，阿珂。”
她的笑脸一如既往地纯真，宁珂鼻头倏地发酸，隐忍了许多天的眼泪狼狈地从眼角滴落。
钱送不知所措：“阿珂，阿珂你怎么哭了？面太难吃了吗？”
他哭个不停，钱送便笨拙地拿纸巾帮他擦眼泪，无奈道：“好吧，我给你这碗面打七折，你别哭了好不好？”
“……”
“哎，你、你怎么还哭啊？”钱送愁眉苦脸的，她受不得他哭，想了一会儿，便肉痛地表示，“那这碗……我、我请你吃吧，我有零花钱。你都免费吃到一碗面啦，别哭了，别哭了。”
她越安慰，他哭得就越凶。
宁珂胡乱地抱住钱送，额头搁在她的颈窝，湿热的眼泪沾满她的衣领。
“我爸妈死了。”
“阿珂……”
“我爸妈死了。我该怎么办？我一个人……该怎么办？”
钱送虽不通人情世故，但模模糊糊地明白他的悲楚，没几分钟，也跟着号啕大哭：“还有我啊。”
两人相对饮泣，宁珂在难过之余，哭笑不得地问她：“白痴，你哭什么？”
“我帮你哭，阿珂，你别哭了。”钱送掉着泪，说出来的傻话叫人又悲又喜。
那年夏日热浪滚滚，他以为自己孤零零地站在沙漠之中，快要被炙烤融化，却冷不丁被一片阴凉笼罩，他抬头看去，是钱送帮他撑起了一把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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