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1-2

这世上，神明因信徒而存在，他们的祈愿和供奉，转化为神官源源不断的信仰之力，可斩妖除魔，劈山断海。鬼怪则因一己之执念化形，或血海深仇，或情缘未了，这些未了心愿，支撑着他们在漫漫无边的千百万个黑夜中，挣扎，痛苦，厮杀，直至出世。神官的法力来源是信徒供奉的香火，香火越旺盛，心越虔诚，则这名神官的法力便会越强大。换句话说，若无人供奉，这个神明便会逐渐被世人遗忘，不复存在。而鬼的法力来源则是对未了执念的坚定心志，若从始至终毫不动摇，也可从中汲取强大力量，化为己用。1.这是皇城中最为繁华的一条街道，熙熙攘攘，人来车往。道路两旁的各色小摊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色货物，摊主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往来行人的交谈，热闹极了，一派浓浓的人间烟火气息。若是以往，风师青玄早就兴致勃勃拉着好友去到皇城那家最好的酒楼里，坐在他偏爱的三楼临街那张长桌前，一边品着美酒佳酿，一边感叹人间着实有趣。可此时，一身破烂乞丐装扮的师青玄只在酒楼前驻足了片刻，便扯了扯略短的袖口，正准备快走几步追上前方的同伴，目光一扫，却被角落中的一个算命摊子所吸引。那个摊子极小，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摊子前站着一个约莫六七岁，身着华丽锦裙的小女孩，正仰着头，一脸憧憬地望着摊后抱着一把拂尘，一身黑袍的中年道士，听他讲那些成神化鬼的故事。“那是不是，做鬼比做神好多啦？做神，说不定哪天就被人忘记了，做鬼，只要自己坚持，不要忘记执念便拥有了力量。”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好奇心重的时候，果不其然，听了片刻神神鬼鬼的荒诞传说之后，小女孩来了兴趣，怯怯地开口问道。“哈哈哈哈，哪有这般容易？成神难，成鬼也容易不到哪儿去！越是强大的鬼，越是需要坚韧的心志和深深的执念，不然哪，怕是只有给别的鬼当养料的份！”见鱼儿上钩，黑袍道士故作高深地捋了捋那并不长的胡须，一甩拂尘，见发问的小姑娘越发睁大眼，一脸懵懂地看着自己，那道士狡黠一笑，继续趁热打铁，“怎么样，小姑娘，要不要老道给你算上一卦，看看以后你是成神还是堕鬼啊？只要一两银子！”“呔！你能算个什么！小姑娘你别被他骗了！”听到这里，本打算不做声听个热闹的师青玄皱了皱眉头，开口道。“啐，哪里来的臭乞丐，去去去！”见自己好事被打断，那道士气极，一抬头，发现坏自己事的还是一个蓬头垢面，衣着褴褛的乞丐，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了，目露凶光，抬手一掌就打了过去。虽是断了一条腿一只手，师青玄动作却丝毫不慢，略一侧身便将那掌躲了过去，站定之后扒了扒自己结成一团的头发，露出了一双极亮的眸子，没断的那只手大手一挥，嗔道，“乞丐怎么了！让你知道乞丐也能替天行道！”“好你个臭乞丐！给我等着！”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道士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骂咧咧走了。“你没事吧？”师青玄丝毫没在意，转头看了看，那小女孩从刚刚起就一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师青玄见状，估摸着是把人吓到了，便冲着小女孩伸出了手，本想示好。谁知道对方看了看师青玄乱成鸡窝的头发和有些脏兮兮的手，哇地一声哭了，竟是拔腿就跑。

师青玄讪讪地拨了拨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手心在外衣上蹭了蹭，冲围观的人群摆了摆手，嘴里嚷嚷着，“散了散了，没啥好看的了啊。”“老风，你行不行啊？要不要我们扶着啊？”今日城东有富商积善施粥，原本聚集在城隍庙里的一群乞丐是要结伴去领些粥食，好在这漫漫冬日里再多撑几日。去往城东颇有一段距离，老风腿脚又不便，本来是一起走的，师青玄却死活不要他们扶，只说自己能赶上，去晚了怕被抢完了，让他们先去。谁料左等右等，还没见着人影，几个相熟的便回来找了。“呔，我以前可是神仙，我跟你们说，别说断了一条腿，断了两条我也跑得比你快！”师青玄也没说自己方才路见不平的事情，只笑眯眯道。众丐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之前师青玄这般说的时候，大伙还会担忧，怕他是不是脑子糊涂了。如今众人只当他是开玩笑上瘾，摇了摇头，嘴里嘟囔着老风又在吹牛了，便往前走去，留师青玄一个人慢吞吞地走在后面。以乞丐之身在皇城呆了已经三个月，除了感受到了人间并不像他之前看到的那样，只是每天喝喝酒，看看戏，谈谈风花雪月之外，更多的是世间冷暖，以及身为凡人的诸多烦恼。

成神容不容易师青玄他不好说，至于成鬼，方才黑袍道士那句，越是强大的鬼，越是要有坚韧的心志和深深的执念，师青玄倒是轻易就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这些时日经常出现在师青玄的梦中，有时是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地师大人，有时是对自己无理要求也百依百顺的明兄。可这些梦到最后，都会画面突转，那人眼角眉梢的温柔笑意瞬间被冷冽森寒的目光所代替，一身黑衣的玄鬼毫不留情拧掉了自己兄长的头，鲜血飞溅到自己身前，随后，那人冷冷地立在自己面前，冷冰冰道，“你想得倒美。”每当这时，师青玄便会满身冷汗地惊醒过来，漫漫长夜，再也无法入眠。如此梦魇，反复出现，反复纠缠，缠得师青玄整个人都无法喘息，只得蜷缩在那破旧漏风的庙中，睁着双目，等待着天明。那日后来的事情师青玄也记不太清，兄长的惨死打击太大，导致他整个人都恍惚了，后来明兄，不，黑水沉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那段记忆都如同蒙上了一层纱，雾蒙蒙地看不清楚，也听不清楚。只记得后来，昔日挚友将自己带到了皇城中，冷冰冰地留下一句，”师青玄，我不杀你，但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自那之后，师青玄便再也没有见过贺玄。不见也好。在皇城清醒过来之后，师青玄也发觉了黑水并没有将自己的命格换掉，他想不通为什么，便不再去想，但他也绝不会顶着本属于昔日挚友这副绝佳的命格去做什么，便任由自己混迹在腌臜乞丐堆里，借此求得一丝丝心安理得。

他已经用这副偷来的好命格多活了几百年光阴了，实在是无脸再继续用下去。想到这里，师青玄使劲摇了摇脑袋，试图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晃出去，快走几步，追上了前面的众丐，一齐回到了破旧的城隍庙中。今日设粥棚的那家富商还挺大方，庙里去了的乞丐不仅吃了顿热乎的，还带回来不少给庙中行动不便的老幼妇孺。大家许久没吃过热乎的粥食了，看着众人脸上难得出现的笑容，师青玄心中也畅快了几分。昔日的风师大人在上天庭人缘极好，这也多得益于风师本人爽朗不拘小节的性子，任谁跟他处着，都是乐呵呵的。如今神仙做不成了，流落成乞丐，也断没有就此自怨自艾，一蹶不振的道理，做乞丐有做乞丐的乐子嘛，除了吃得差点穿得差点，最开始的时候让一向爱洁，锦衣玉食了几百年的师青玄难以接受了一阵，后来慢慢适应了，师青玄便也豁达了许多。如此心态，倒是颇符当初仙乐太子的那句名言，身在无间，心在桃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说曹操，曹操到。师青玄前脚还在乐呵呵想太子殿下那句名言，手上刚准备将温好的水递给一名小乞丐，后脚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各位能帮个忙吗？若各位愿意施以援手，定当造福苍生！”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发言，师青玄手一抖，碗里的水差点洒了出来。2.听太子殿下说完前因后果，师青玄不顾平时与他关系较好的乞丐的劝阻，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帮忙。不仅如此，还带动了庙内其他的乞丐，其中大多，都是平时受过师青玄一些恩惠的，师青玄经常借口说自己以前是神仙，不吃不喝也死不了，借此将讨来的馒头，取暖的稻草分给那些身体更弱的妇孺病残。因此谢怜一开始竟没敢认，毕竟眼前这个人，比起之前那个本就消瘦的风师大人，还要单薄上三分。人阵结成之后，谢怜便跟君吾回上天庭处理后续的事宜了。看着那因为谢怜走了便百无聊赖的红衣花城，师青玄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另一位绝境鬼王，张了张嘴，却发现无从开口。倒是那花城挑了挑眉，先行开口道，“你想问黑水吗？”师青玄猛地将头转了回去，抓紧了身旁的乞丐的手，大声嚷嚷道，“抓紧了啊别放松！坚持住！完事大家都有鸡腿吃！”闻言，身后的花城眉毛挑得更高了，轻笑一声，便不做理会了。师青玄好久没觉得这么刺激了。不管是君吾居然就是白无相，现在他打算将整个上天庭灭口这个消息带来的冲击力，还是此刻他使了那移魂大法，跟太子殿下共用一具身体，疯狂地在上天庭的地下爬行，躲避着身后的未知危险，对他来说都太久没经历了。更何况之前当引玉拿出那把地师铲的时候，师青玄更是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了起来。过去的几百年里，他屡次嘲笑明兄身为地师，却连地师铲都用不好。贺玄扮作的地师在上天庭呆了多久，他就跟那人做了多久最好的朋友，因此，而今牵扯到为神时的任何人和事，他都能轻易想到另一个人。如今横亘着血海深仇的两人，昔日挚友，终成陌路。晕晕乎乎从谢怜身体里被扯出来之后，师青玄呆了好一会，缓过来之后，发觉那红衣鬼王也不见了，看来上天庭此刻的情况着实棘手的很。纵使自己不做神仙了，但想来这些怨灵放出去皇城百姓也讨不得好，说不定人间还会大乱。想到此节，师青玄更是下定决心，得替太子殿下维持好这个人阵。不知过了多久，人阵中的乞丐都有些疲惫松懈了，师青玄正打算再呼喊两句给大家鼓劲，就见身边的乞丐发出一阵惊呼。师青玄循声望去，只见皇城漆黑的夜空中，竟是出现了一具浑身燃烧着熊熊烈火的魔火巨人！那魔火巨人将黑压压的天际都映得红彤彤的，并且还在不断靠近，众人似乎都被吓呆了，眼看人阵就要散了，师青玄一边心想这次搞得也太大了，一边声嘶力竭喊道，“大家不要担心！！神仙打架都是这样的哈哈哈！会有人处理的！！”众人正半信半疑，只见远处的夜空中又冲过来一个体型略小一些的巨神像，阻止了魔火巨人持续下降的趋势。师青玄见状，大喜道，“看吧！！被拦住了！我就说神仙打架嘛哈哈哈哈哈，这后来神像看着好生眼熟啊！”当然后半句众人没有太听清，毕竟在他们眼里，这样的庞然大物光看着就很可怕了，哪还有心思去细看是否眼熟。眼见那谜之眼熟的巨神像将那魔火巨人拉离了众人的方向，师青玄微微松了一口气，谁知这口气还没吐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见那熊熊燃烧的巨人瞬间解体，在空中彭地一声炸开了，化为了四分五裂的火石，又一次向皇城袭来！若是像方才那样的大块头，巨神像可以凭一己之力将其拉住，可此刻这巨人炸成了无数巨大的石块，仅凭一己之力怕是分身乏术，若是让这些石头落到皇城了，恐怕死伤无数。师青玄咬了咬牙，正在拼命想办法，视线一扫，却发现了自己身后站的不正是那失踪许久的血雨探花？师青玄连忙道，“花城主！你去哪里了！快用你的小蝴蝶把它们赶走，不然就死定了！”谁知，那红衣人听他说完了一大堆，没有丝毫反应，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他。师青玄正觉得不对，想再说两句，却见那血雨探花猛地上前，揪住了自己衣领，直接将自己从人阵里拽了出来！师青玄微微一愣，还没开口，那红衣人就举起手，狠狠一掌拍拍了过来，猛地将自己打得横飞出去！师青玄趴在地上，胸口的剧痛难以言喻，但更让他在意的是，伴随着那一掌的，还有源源不断的法力！师青玄颤颤巍巍地举起双手，深厚绵长的汹涌法力从肩头迅速流转到四肢百骸，点点酥麻和痒意从早已没了知觉的断腿断手上传来，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同时，身上也泛起了一层灵光，柔柔地包裹住了在深夜里因穿着单薄而微微发抖的身体。曾经的风师大人流落人间太久，这般灵力充沛的感觉，都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抬手止住了一旁想冲出人阵来查看的乞丐，师青玄刚爬起来，对面的红衣人又不耐烦地扔了什么东西过来，师青玄连忙伸手接住，然而低头一看，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那被自己握在手里的，不正是过去自己极为钟爱，那日在黑水地牢中被撕成两半的风师扇！“你自己解决！”红衣人转过了身体，只留下小半边脸侧对着师青玄，冷冷道。身边乞丐的大呼小叫突然变得模糊了，师青玄紧紧抓着扇子，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红衣人，这些时日纠缠着他的梦魇顷刻间尽数袭来，缠得他喘不过气。眼前交替出现的，有过往上天庭意气风发的风水二师，有眉眼带笑看着自己的明兄，更有阴暗肮脏的黑水岛地牢中，黑水玄鬼发狂的冰冷眼神，兄长的头被狠狠拧断，种种画面，如同挣不开，摆不脱的噩梦，原本因被灌入灵力而暖和起来的身体，霎时间又发抖了起来。火流星雨的炎炎灼浪扑面而来，师青玄听不清人阵中乞丐在喊叫些什么，也看不清面前的红衣人是何表情，他阖上眼眸，紧紧捏住了扇子，猛地转身，展扇，大呼一声，“风来——！”平地一阵狂风起，将逼近人群的炎炎火石瞬间吹得转了个弯，飞到了天上去。皇城的危机一下子解除，人阵的乞丐纷纷嚷道老风你竟然真的是神仙云云。师青玄喘着粗气，睁开眼，一摸脸颊，竟是一片湿意。一边胡乱应付着众丐，一边左右张望了一阵，师青玄才发现将扇子丢给他的”花城“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连忙抬手用布满污渍和泥灰的袖子随便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和泪痕，将手中的风师扇收起，握在手中紧了紧，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腿便往黑暗中追去。人阵那边之前被太子殿下和花城主布下了界，即使闹出再大的动静也不会被皇城中的普通百姓知晓。因此，结界之外的皇城，依旧是一副沉眠的太平盛世好景象。师青玄并不是武神，之前作为风师的时候，说实在的，在修炼一道上并算不上多上心，更多的是靠着哥哥源源不断送来的法宝的加持和明兄的监督，再加上那件事情后，流落皇城的师青玄更是倒霉透顶，断了手脚，就体质上来说，实在是说不上好。因此，哪怕刚刚“花城”那一掌渡过来的法力暂时接好了手脚，但毕竟也是这么久没怎么动过，没跑多久，师青玄便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气。更何况，他其实都不知道自己追的方向对不对。在那红衣人凶狠地将自己一掌打飞的时候，师青玄心中就有了隐隐的猜测，虽然他不想承认，但那力道和手劲，像极了他所熟悉的那个人。在他将风师扇丢过来的时候，师青玄更是印证了心中的猜测。这个花城，恐怕是自己心中所想那个人。“……贺公子，你在吗？”跑是跑不动了，师青玄干脆贴着墙根坐了下来，试探性地低低开口。意料之中，没有任何回应。师青玄呆呆地坐了一会，突然懊悔了起来。如此莽撞地追了出来，若是见到了，要说什么？是报他杀了兄长之仇吗？且不论自己凡人之躯拿什么去斗鬼王，更何况本来便是哥哥和自己亏欠别人在先。还是道歉？为自己平白占了他的命格神格，害他沦落成鬼，若觉得光是轻飘飘几句道歉的话便能抹平一切，那未免太不要脸了些。还是……问他为何不换掉自己的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