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红枫像是燃烧的火，给秋季除了所代表的丰收、萧索之外，又加上一记热烈，像是西沉的太阳，不顾一切地释放着最后的余光。
江澄走在这铺满了红枫的街道上，手里拿着从银匠铺子里订做的东西，心情也算轻松。魏婴是江家人，银铃他也应该要有一个才对。
那间银匠铺子从前便是专门替江家打造银铃，之前江澄派弟子去订做银铃的时候，还特意嘱咐了要把银铃做得精致些，不可像普通门生的那般，标准得向江澄的那枚看齐。
银匠手里还有当初留下的江枫眠的字迹，江澄想了想，还是亲自写了个“婴”字，就像当年写下“羡”字一样，算是重新开始。
这银铃的紫色穗子是江澄自己打的，他其实手工活计很不好，从前的剑穗，银铃穗子或者是其他的什么玩意儿，都是姐姐帮他弄的。偶尔魏无羡来了兴致，也会动手做做这些东西，比江澄做的要好得多，甚至有一年的冬天，魏无羡还亲手给江澄织了件紫色毛衣当生辰礼物，惹得江澄不情不愿地穿了一回，最后便压箱底了。
现今这穗子也谈不上好看，不过也算是江澄的一番心意，想来魏婴也不会注意到这穗子是谁打的，若是他问了，江澄便说是路上买的，反正是不会承认是他做的。
江澄一回到莲花坞，就看见魏婴捧着个碗喝汤喝得正香，厨娘在一旁有些着急，见江澄来了，急忙上前告状:“宗主，这汤还没煲好，魏公子就盛了一碗，吃坏了肚子可怎么得了！”
“你别管他，他皮糙肉厚的，吃不坏。”
魏婴一口干了碗里剩下的汤，把几块脆藕咔嚓咔嚓嚼了，碗一放，冲江澄道:“明明都熟了，非不让我喝，她恶人先告状！”
“有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
江澄示意厨娘退下，把袖中的银铃拿出来递到魏婴面前，扬了扬眉，“你的东西，收好了。”
银铃被江澄放在手心，还泛着新银器才会有的光，上面镂空的花纹很精巧，一看便和一般弟子的不同，比起少时的那一个，更是精致不少。魏婴从江澄手中拿过来，又仔细看了看银铃上的“婴”字，笔锋有力，透着一股子傲气与嚣狂，却又带了几分微不可察的温柔，一看便知写字的人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家伙。
“真漂亮。”
魏婴有些爱不释手，捏着细绳晃了两下，看着银铃泛着亮光，连着底下有些不太美观的穗子也变得好看起来了。他在身上比划了几下，本想系在陈情上头，又怕江澄不高兴，最后还是决定像江澄一样，系在腰间。
“江澄，谢谢你。”魏婴有些感动，又得寸进尺地把手伸到江澄面前，“你帮我系上吧。”
江澄知道魏婴有时间也着实是有些追求仪式感的，便随了他的意，接过银铃，弯腰系在了魏婴腰间。
他拍了拍魏婴的腰，左看右看，还是这样的魏婴顺眼。穿着江家校服，系着江家银铃的魏婴，才是他最舍不得最想念的魏婴。
“你套住我了！”趁着江澄愣神，魏婴一把抱住江澄，感觉到江澄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他又拍了拍江澄的背，“江澄，我说的话，都作数。”
怀里的身体软和下来，江澄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抱过了，能称之为久违的拥抱，他也没有把人推开，甚至也伸手抱住了魏婴，短暂地感受了一下温暖。
“知道了，汤应该好了吧，喝汤去。”
煲好的莲藕排骨汤更加鲜美，藕片也炖得有些粉粉的，排骨更是轻轻一咬便骨肉分离，肉中带了莲藕的甘甜，比之前魏婴喝的那碗要好得多。
魏婴捧着碗又喝得高兴，果然还是要在最好的时间去品尝，食物才会是它该有的味道。
最好的时间，便是当下了。
魏婴抬头冲江澄笑，“江澄，我的陈情穗子旧了，你让给银铃打穗子的人再给我打个穗子系陈情上呗。”
“你自己不会……”
江澄话还没说完，魏婴又接着道，“虽然有点丑，不过，我很喜欢。”
“魏婴！嫌丑不会自己做吗！”
“不要，这穗子才最合我心意。”
穗子好不好看有什么关系，打穗子的人才是重要的。
二人吃饱喝足，闹腾完，江澄便接到门生递来的清谈会名单，上面写了这清谈会随江澄一同出席以及随行的名单，魏婴凑过去看了半天，也看到几个眼熟的名字，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你就带这么点人啊？”
“又不是去打架，带那么多人干什么。撑场面的话，我一个人就够了。”
魏婴笑得有些讨好，“家主啊，下属我可不可以随行啊？你看我精通鬼道，这回是讨厌如何处理聂明玦与金光瑶的后事，这是我强项啊！我可以带面具，保证不添乱！”
“蓝曦臣闭关，蓝老先生应是留下照看云深不知处，这回蓝家肯定是蓝忘机出席，他去了，魏无羡……我是说那个魏无羡，肯定也会去，鬼道不止你一人精通。”江澄说着，见魏婴要插话，又道，“你听我说完。金家这回定是金凌出席，他临危受命，匆匆接手家主的位置，连个仪式都没有，这一次清谈会，便关系到金凌以后能不能坐稳家主这个位置，所以，你得帮衬金凌，最好能把蓝家那位比下去，明白吗？”
“江澄……”魏婴看着江澄，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自信地扬起了笑脸，“放心，包在我身上，我一定会让咱们的大外甥好好出出风头。”
“不过你还是注意隐藏身份，毕竟一下又出现个夷陵老祖，怕是又要仙门动荡了。”江澄拂了拂刘海，“夷陵老祖仇敌众多，蝼蚁多了也烦人。”
话虽如此，可江澄其实是担心魏婴的安危，若是让他人见了魏婴，一旦魏婴离了莲花坞，怕是连觉都睡不了了。
“放心，我就在莲花坞陪着你，你在哪我就在哪，有我们的江大宗主保护我，还怕什么呢？”
魏婴笑嘻嘻的，一副“我都懂，江澄你就别拐弯抹角地担心我了”的样子，看得江澄牙痒痒，一巴掌拍到魏婴头顶，骂道:“祸害遗千年！”
……
“别出去！”
魏无羡从梦中惊醒，午睡得太久，他身体都有些发软。前几日他总是睡得不安稳，蓝忘机便从蓝家的藏宝阁里翻出了一个香炉，点了安神香，这才让魏无羡睡了两个好觉。
他们夜里总是做到大汗淋漓，魏无羡累极便一夜无梦，可现在他突然又疲惫又紧张，心脏跳得震天响，他做了个噩梦。
蓝忘机在处理事务，魏无羡此时也并不想去找他，他穿好了衣服，又在铜镜里仔细确认不会被人看到他身上的痕迹，这才抱着那香炉去找蓝启仁。
“先生，我做了个噩梦。”
魏无羡从雅室出来，只觉今年入冬太早，明明只是深秋，却比腊月还要冷。
他很努力才没有在蓝启仁面前表现出什么，带去的香炉他也还给了蓝启仁。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香炉，他可能一辈子也无法知晓事情的真相。江澄那样的人，他是真的会把秘密烂在肚子里，带到坟墓里去。
他在怀里摸出那个银铃，上头的穗子已经很旧了，还是江厌离当年打的。
是你想要告诉我的，对吗，不然江澄又不在这里，我为什么会梦见他呢。
他这才明白，他从来都不是不了解江澄，他只是有时候不想去仔细想。如果他愿意好好想一想，他就会知道，江澄没有那么蠢，他不会在那种情况下还要跑回莲花坞去偷江枫眠和虞紫鸢的遗体。
原来他一直都是自以为是，错了那么多。之前在观音庙，他也是后知后觉地发现江澄并不恨他，可自己却一直都以为江澄一定是恨死他了，以为江澄想杀了自己。可实际上，江澄对他仅仅是怨。怨他为什么要叛家，怨他为什么会鬼道失控，怨他为什么不肯跟自己回去，怨他为什么忘记了他的承诺。
他确实足够了解江澄，可是他就像一个优等生，在自己熟悉的题目面前过于自信，而与正确答案失之交臂。
他以为自己有家不能回，又回到了儿时那般只能流浪。蓝忘机像是一个天神，带着伞向他走来，告诉他，他会给他一个安生的居所，他会给他遮风挡雨。他就像儿时一样，那时江枫眠用一块西瓜把他带回了家，现在他也是被蓝忘机带回了家。
阿娘说，别人对你好，要记得，也要对别人好，为了活得简单一些，对别人的好，可以不用记得。
蓝忘机对他好，他就对蓝忘机好，江澄对他凶，他就远离江澄，有错吗？
没错。
可是江澄，他一直一直，都是这样，看起来凶，事实上，却是把好的一面藏了起来。从前的魏无羡是能看见的，为什么现在却看不见了，还是魏无羡不愿去看了？
一边是鲜花与阳光，一边是鲜血淋漓的过往，是人都会选择前者吧。
魏无羡又想起观音庙里江澄和他说的对不起，他有什么资格接受江澄和他说对不起，江澄又有哪里对不起他。
如果能早一些知道……
“魏婴，你不专心。”
蓝忘机的声音不带情绪，魏无羡手下抓紧了被子，他们也是好不容易才在一起的道侣，可魏无羡还是控制不住哭出了声。
“蓝湛，好疼，不做了，你出去……”
蓝忘机没有答话，任由魏无羡哭喊，还是像往常一样做到了最后。
魏无羡哭得凄惨，蓝忘机搂着他，轻轻地吻他的脸，安慰痛哭的道侣。
“魏婴，说过的话，可是要作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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