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不尽

是因为天气太热还是贪吃烤串胖了两斤，路过学校门口，我再也骑不动了。没好气地踹了脚自上学以来一直替我代步的家伙，认命地下车捏了捏轮胎，昨晚充满的气，现在却只剩一半。

　　然后我看到你站在马路对面。准确来说，是先看到你崭新的山地车，造价不菲，蓝黄两色组成的车身，车头还印着卡通小马，不亚于你那双亘古不变的红色运动鞋显眼。我嗤笑，安迷修，花里胡哨是你的别名。

　　“嘿。”

　　你不理我。

　　七月盛夏，梧桐张牙舞爪，撒下一片阴凉，风吹过去，头顶沙沙作响。我推车走过去，被你哭泣的样子吓呆了。

　　我突然变得不像平时的自己，沉默着与你相对而立，一块推着车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连“再见”都没有说。我看着你冲我挥挥手，跨上山地车在阳光明媚的柏油路上绝尘而去，薄薄的白衬衣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张满的帆。我却回味着你刚说的每一句话，慢吞吞地回家。

　　你擦擦通红的双眼，勉强挂在脸上的笑容看得我恶心。你说没事，只是突然很想和你从小玩到大的邻居。你们青梅竹马，关系很好。

　　你的青梅竹马因车祸去世。你说的像假的，可眼泪却是真的。

　　我突然不爽起来，想你竟会为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落泪。在我某天突然去世后，这份思念会不会落到我头上？

　　老毛病又犯了，我的心跳骤停半拍，推着自行车也会走个小S形的弧线。我暗骂一句，深呼吸将你的影子从脑海赶跑。

　　所以前一天听说你要学理，第二天我就重新找班主任改了分科志愿。你知道，我对政史地没有半点兴趣。那些老师讲课要不就像机关枪般咄咄逼人，要不就像催眠曲那样叫人昏昏欲睡，唯一的好处是，分开后眼不见你心不烦，也许我心律不齐的毛病也能霍然痊愈。

　　你是学校的风纪委员，戴着鲜艳的红袖标，笔直地站在校门前，像极了街道两旁的路灯。不知道谁传言叫你恶心帅，我很赞同。每次看到你这个样子，就忍不住想找你的麻烦。

　　“啧，某些人是不是被焊在校门口挪不了地方，怎么上学放学老是看见同一张臭脸。”

　　“雷狮，注意你的言辞。今天校服穿着又不合格，扣5分。”

　　你在除我以外的任何人面前，永远都一副如沐春风的样子。你的笑脸明晃晃的，刺得我眼睛疼。我应该是妒忌了吧——妒忌那些轻易让你流露出笑意的人。

　　你总是很克我。比如说我打架斗殴那么多回，从来没输过，唯一的一次却被你逮了个正着。你义正言辞地对那群头发花花绿绿的小混混们说：“我已经报了警，你们等着进少管所吧。”上前将我护在身后。奇怪啊安迷修，你只不过是个没到180的小矮子，可这一刻你的背影那样高大，像中世纪的骑士。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说了些难听的话，你却丝毫不理会，二话不说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力度之大让我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说了个操。你目光如炬，声音但声音冰冷：“都这个时候还不收敛吗雷狮，看来是没挨够。”我拍掉你的手，看着你轻蔑道：“我一打六啊安迷修，要是换做你，早就不省人事了。”

　　你那个时候眼底的神情，我永不会忘怀。那是从深渊中蔓延出的黑暗，像发达的根系般，汇聚成浓墨的一点。你在笑，但笑意不达眼底。

　　你说：“你可以试试看。”

　　我不再出声，不耐烦的偏过头，不再看你的双眼。

　　我怕自己掉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那次之后，我们的关系仍和往常一样不对付。我依旧爱找你的茬，你依旧毫不念及同学情份扣我的分，再这么下去两个人就一起留级，还是件不错的事，我想。

　　只是偶尔上学相遇在十字路口，便心有灵犀般一起同行。我喜欢用这种方式和你分出个高下，双腿比平时卖力得多，你也不肯认输，拼命转动轮轴。到了学校后，我和你经常湿透了衣衫。互相看对方一眼，装作若无其事般进入校园。好像在演什么惊天动地的谍战剧，只用简单的眼神交流。但我从心底感到满足，不禁觉得自己的下限又低了些。

　　直到那天，你停在我面前，汗水顺着头发下淌，意味深长地看着我：“雷狮，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去理科班，因为你喜欢我。”

　　语毕你开足马力飙出去，把我甩在身后。我先是一愣，随后竟被你气笑，安迷修。你脑子里装的全是马么？你不仅恶心帅，你还是个傻子！

　　其实，我想过很多回，等高考一结束，我就不再回避自己的感情。我可以光明正大，心安理得地去你家，找你开黑，约你看电影，甚至打电话与你聊到凌晨。喜欢谁就去追谁，谁知道会不会成功？在我看来，喜欢对方却不肯承认才羞耻。

　　可放榜后我没去找你。我去了趟海南，又在一个月内拿到了驾照，去了加拿大自驾游。安迷修，我再清楚不过，即便我不像现在这样出去疯玩，我也不会去找你。

　　是，那天后，我就改变了主意。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喜欢你，我干嘛还费尽心思追你？世界那么大，时间那么长，说不定哪一天，你会情不自禁爱上我，到那时为什么你不能来追我？

　　但你却仿佛知晓我的心思，一直没有来。

　　你终于向我发出邀请，在你二十岁生日那天。

　　我怀着一颗雀跃的心，到场后才幡然醒悟，因为你身边有了别的人。她从上海赶来参加你的生日聚会，她看你的眼神，我只要一眼便知，她很喜欢你，像我当初一样。她在派对上像女主人般招呼我们，而你，默许了这一切。

　　当她亲手把编好的围巾温柔地围在你脖子上时，包房内响起哄笑声和鼓掌声。我也在大笑也在拍手，然后冲到你们面前，把围巾从你身上扯下来扔给她。

　　“都春天了送什么围巾啊，送围巾象征分手，重新送点别的什么给他吧。”

　　她激动地拉着我的胳膊问：“真的吗？真的吗哥哥？那我听你的！”

　　我被那声“哥哥”叫得微不可见地抖了抖身子，背后一阵恶寒。而安迷修你还是那么可恶，你居然笑得一脸灿烂，凑在我耳边低声道：“雷狮，不要紧张，我把她当妹妹。”

　　真想撕破你的脸皮，看看你到底有颗怎样的心！

　　再和你相见，已失去意义。

　　但我还是会听人说起你，听说你一点都不喜欢自己的专业，听说你大二还没念就退了学，去了法国学习语言。

　　没有那个女孩的音信。不过像你这样的男生，不会缺人喜欢你。

　　我与你只剩对方单调至极的邮箱地址，以及逢年过节你群发来的祝福邮件，除了这些再也没有维系我们感情的东西。

　　这样也好，毕竟我的世界从不为别人而转。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我仍会莫名想起你，仍会梦见你。梦醒后总有淡淡的凉意。我安慰自己，并非每段感情都要有实实在在的回忆，就像我和你，除了些情绪的碎片，几乎没有浪漫的剧情。

　　但我无法否认，我，爱过你。

　　出地铁站时，我在人群中看见张熟悉的脸。她也死死地盯着我，我听见她叫我：“雷狮！”我却记不起她的名字，大概是选择性忽略了吧。

　　“我那是并没和他在一起，我陪了他很长时间。直到最后，我都怀疑他是胡说八道。”

　　“但这是真的。雷狮，知道吗？他喜欢的人是你。”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会为了能够和我呆在一起而读理，因为你肯定我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我不知道你在她面前时不时提起我，直到她对你的热情全部浇熄；我不知道你救下我后，在以后的每一天都担心我遇到不测；我不知道你打算对我表白，可那时我在加拿大杳无音讯；我更不知道，你是个被人收养的孤儿，你根本没有青梅竹马，那些一碰就碎的眼泪，其实是为我流的——我竟然放弃学理，改读了文科！

　　呵，美丽的意外，让我透不过气来。

　　安迷修，我又梦见你了。梦里你还是带着红袖标，还是一副假正经的模样拿着记分本，在我面前毫不留情扣上几分。枕头很潮，我睡不着，起来上网，打游戏，想要耗光仅有的一丝精力。

　　我找不到你的信息，所以我只好打开邮箱，翻出你的地址。也许，是时候给你写一封信。

　　邮件提示音响起时，天空已泛起鱼肚白。我揉过眼，掐过胳膊，感受到软绵绵的痛意，仍不大相信。但白纸黑字告诉我这不是梦，我收到了你的来信。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樱花飘落满地。落款是你，12月2日。

　　安迷修，你明知我们错过樱的花期，但那有什么关系？

　　花开不尽，只要你想和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