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急天高，鸟雀略影。
些许微薄的阳光倾洒在黑褐宫门上，照亮那斑驳木门上的纹路与花雕，咸阳宫侧殿两面的小窗关着，外头立着一圈瑟瑟发抖的内侍。
盖聂恰好从侧殿后过来，少年依旧是面冠如玉的模样，落在身旁悄悄抬眼的宫女眼中，脸颊不由染上粉红。那立在门口的内侍总管眼尖，急忙小跑到盖聂面前，咕咚一声磕在地上，大喊着大人救命。
少年闻言皱眉，伸手将那内侍扶起，见他两股战战的模样，不由出声讯问。
“可是王上出了事？”
那内侍听见急忙从地上爬起来，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原本端正的五官疼得皱成一团。
“瞧奴这张嘴，王上自然福祚万年！”
“只是方才有个齐人求见谏言，王上没换冕服便把人叫了进去。眼看快小半个时辰了，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奴实在是心如火燎，故请大人进去看看。”
盖聂会意，在内侍总管千恩万谢的目光中推开侧殿大门，踱步而入。殿内门窗紧闭，烛火全熄，竟有些阴暗寒凉。盖聂下意识看向远处的长塌，却只见个高高的影子端正的坐在那，一动不动。
少年琉璃般的瞳子微微一缩，快步掠到那君王身边，微微弯下腰一看，才发现那人原来紧紧闭着双眼，脸上神情很是凝重，手中握着卷竹简。
此时殿内寂静，却突然听见有人轻轻咳嗽一声。
盖聂回身一看，这才在梁柱旁看见个魁梧的身影。
嬴政闻声睁眼，眸中略过阴沉的幽光，声音也愈发显得低沉威严：“先生若还有什么别的话，不如一齐说了，说完孤才好治你个以下犯上之罪！”
盖聂闻言一怔，朝那魁梧的人影看去，却发现那人大大咧咧的坐在地上，眉眼粗壮，身上衣服都松松垮垮的搭在身上，目光中也带着些许的不屑和狂妄。
听见嬴政这话，他却面色从容，扶着梁柱从那殿下起身，笑容放肆的盯着台上的嬴政，高声喊道：“从前吕相门客议论王上暴政，在下不信。今日茅焦说秦，方才知晓秦君真面目，也罢也罢！秦国以天下为事，而今大王却有迁母嫉父之名，诸侯闻之由此倍秦也！”
他话音刚落，盖聂只见身旁的男人忽然起身，重重一掌拍在那乌木长案上，狭长的眼眸紧紧瞪着台下人的面容，咬牙切齿的大喊一句。
“大胆，汝竟敢妄议宫闺之事！王军何在？立刻将此人入狱绞杀！”
原本空旷寂静的侧殿忽的传来铁器摩挲之声，方才还紧闭的大殿门刹那被重重身着玄甲的士兵推开，幽暗暗淡的殿内照进天光，很是刺眼。
茅焦被这突如其来冒出的士兵一惊，方才还气焰嚣张的模样顿时收敛许多，额头冒出微微的细汗来。可他极爱脸面，硬是强撑着扶住梁柱站起来，大笑几声。
眼见几把泛着光芒的长剑架在了脖颈上，茅焦看在眼里，脸色惨白如雪，唇侧不由得勾起一抹苦笑。
就在此时，大殿内却响起少年鹤唳般的声音。
盖聂退了几步走到台下，朝着那长塌上的狠戾君王拱手一拜，如雪松般的腰身微微一弯。
“臣请斗胆，王上收回王令。”
嬴政愣住，下意识叫住了即将离开的王军，目光落在台下那个芝兰玉树的少年身上，见他垂下头露出温和的鼻梁与唇峰，心里的怒火不知为何去了大半。
君王声如秋雨，冷的人不由寒噤：“为何？”
少年缓缓抬起头，平静地盯着嬴政，字字珠玑。
“茅焦之言，字字属实，王上今日怒火诛之，他日便再无有德之士冒死谏言。长此以往，庙堂上只有谄媚奉承，再无良言利国。”
嬴政眸中略过一丝光芒，冷哼一声，回过神来时见那少年的目光还淡淡的看着自己，不由拂袖转过头去，声音中还留了些心虚和了然。
“既然如此，那便放了吧。”
再看那茅焦，本自以为自己即将失去性命，如今从鬼门关转了圈再回来，冷汗竟湿透了衣衫。王军刚刚将他松开，他竟然四肢一软，倒头昏了过去。
只听咕咚一声，似是茅焦的头撞在了地上。
嬴政不由勾了勾唇，转过头来看着盖聂。
“你所言孤都知晓，方才不过是摆谱吓唬他，一来是想杀其锐气，二来是想看他还会说些什么……”
君王漆黑的眸子落在地上的人影身上，又看向身旁那个呆住的少年，唇畔勾出几分骄傲调皮的笑容。
“谁知他胆小如鼠，竟还要你亲自救他。”
那台下的少年仿佛呆鹅般立了许久，知道看见嬴政眼里的狡黠，这才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那冕服君王盯着少年的笑容，慢慢走下台踱步到盖聂身边，轻声问：“茅焦之言发自肺腑，孤打算赐他金银官位，明年接太后回都，你看如何？”
盖聂唇边还挂着笑意，听闻此言脸上神情一变，清澈的眸光中露出几分惊讶来。
这数月以来，雍城之乱一直是嬴政心头之痛，吕不韦甚至借此大做文章逼宫要挟。此事放在任何一位君王身上都会是不可言说的秘事，更莫提像茅焦方才那般堂而皇之的议论。如今他坦坦荡荡的提起，不知究竟会需要何等广阔的胸怀。
恐吓威胁，以得茅焦之灼见。
赐官赏金，换得礼贤下士，名扬七国之美名。
盖聂想，他终究是放下了。
少年拱手欲拜，却被嬴政伸手拦住，君王厚重的冕服擦过他微凉的皮肤，带着些许龙涎香的气息。
“你的意思孤已知晓，以后不必再行礼。”
盖聂闻言抬起头，琉璃般的眸子划过疑惑。嬴政看在眼里，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少年的脸颊，掌中薄薄的茧擦过少年柔软的面颊，竟然舍不得离开。
他深知君王应知礼法伦常，熟读驾驭臣子的权术。此等惊骇言论若是落在旁人耳中，定会掀起惊涛骇浪，若是传入民间，倾刻间便会引来无数儒生的唾骂蔑视。
可这人仿佛是有什么奇怪的法术，叫他板不起那张威仪的脸，让他生出安稳又疲倦的心。
有他在，他就偏偏不想做君王。
眨眼间半月飞逝，秋雨愈寒。
飞檐上半圆的玉块随着马车车身摇晃，细长的雨丝落在那晶莹剔透的玉身上，将那玉身洗净，愈发白润。
嬴政端坐在马车里，手里捧着款竹简。小案上香炉燃着檀香，青白色的烟雾缓缓升腾而起，从那半掩的车窗慢慢泄出，送入窗外绿翠的郊野中。
盖聂坐在嬴政对面，见那竹简纹丝未动，心知嬴政此刻心绪杂乱，压根看不进去半个字。
上午影密卫来报，原本应该迁蜀的吕相并未出咸阳城池，而是寻了郊外一处偏僻的农庄住下养伤，嬴政看完密报后一语不发，只吩咐内侍备车出城，叫盖聂与他一同去寻吕不韦。
少年眸中怀着些许担忧，竟一时间也猜不透嬴政的念头和想法。许是他眸光落在嬴政身上的时间太久，那原本深思的君王竟然也抽回心神，抬眼看向了那芝兰玉树的美少年。
君王的眸子微微一弯，出声问：“在担心什么？”
盖聂冷不防被他发现，微微侧过头躲开那颇为凌厉的视线，低声回答：“臣猜不到……王上的目的。”
嬴政剑眉一挑，笑容淡淡道：“君心难测，你还是不要妄加揣测的好……”
盖聂微微一愣，低下头答应。
嬴政见状却忽然笑了一声，探身伏在少年耳边，朝他那如玉般的耳垂轻轻呵了口气，慢慢悠悠的开口。
“若你好奇，直问便是。”
窗外烈马嘶鸣一声，马车也随即停住。
两人走下车，嬴政举着伞走在前头，偶尔侧头瞥了盖聂一眼，却发现那人面上虽然云淡风轻，伞下却露出了藏在碎发里微微红着的耳垂，像抹了胭脂。
年轻的君王故意没再往回看，只是寻着乡间小路慢慢往远方的农庄踱步而去，盖聂快步跟在他身后，纤细的指将伞柄捏得有些紧，脚下却一步不乱。
秋雨如丝，将两岸的草木洗得发亮，翠绿葱葱。
那随风而动的枝桠仿佛是湖水般，在空中波澜起伏，晃晃悠悠的朝那风口涌着，紧紧簇在一处。
半响两人走到那农庄门前，额匾上写着几个大字，门口立着两个青衣奴仆，腰间持着长剑。两人见有人靠近，不约而同的拔出长剑，高声呼喊道：“汝是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嬴政微微一笑，负手而立。
“告诉你家大人，秦王来请他回都城了。”
两个青衣奴仆闻言一呆，互相对视一眼。
其中一个急忙丢下剑跑进农庄，片刻后急匆匆的跑下台阶，扑通一声跪在嬴政面前说道：“拜见王上，我家丞相身染风寒不能起身，还请王上随奴入庄。”
嬴政神色一沉，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无妨，前面带路。”
奴仆大喜，战战兢兢的走在前头引路。嬴政与盖聂跟在他后头，顺势将这农庄风光收入眼中——吕不韦不愧是两朝权臣，即使是临时居住的农庄都修建的奢侈华美，半点没有陈旧老套之气，雕梁画栋，飞檐回旋，竟然丝毫不逊色于咸阳都城中的官邸。
众人绕过那一丈高的假山石，终于进了内屋。
那绿衣奴仆推开木门，未见其人，一股子浓浓的草药气息便直直扑到人鼻前，嬴政往里头一看，有个佝偻弯曲的身影半卧在长塌上，旁边有个貌美的姑娘跪着，手里捧着玉碗，不时将那药汁冒出的白烟吹散。
再近几步，吕不韦苍老疲惫的面容便显现在嬴政眼前，只见他早已脱去黑冠身着常服，面色灰白的倒在长塌里，虽然听见人的脚步声，两眼却紧紧闭着。
嬴政负手而立，沉默的看着那姑娘手中的碗。
许是沉默的太久，吕不韦这才缓缓睁开眼，露出几分精明的光，他看见嬴政来，先是露出个慈祥的笑容，又很快挤出两滴眼泪，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王上，是老臣不中用，无法行礼还妄恕罪。”
嬴政未接他的话，反而呵退了那姑娘，凌厉的眸光落在吕不韦脸上的皱纹上，淡笑一声。
“此处无旁人，仲父莫要再谎称重病。”
吕不韦不自觉轻咳一声，慢慢直起身子来，脸上的慈爱慢慢褪去，只留下紧紧的逼迫。他虽仰视着嬴政，眼中却无半点臣子应有的尊崇和敬畏。
“王上说笑，若不是您把相位当做儿戏，臣也不会身染重病，在此等候。”
嬴政不由挑眉，眉宇间露出君王独有的睥睨来。
“恰恰相反，依孤看来仲父居相位数十载，如今年迈体弱应回蜀地休养才是，如今您不肯卸任归田，岂非将秦国国运视为儿戏？”
嬴政低下头，静静的凝视着面前的老人。
“还是说……你想要的……其实更多？”
丞相是文臣的毕生追求，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殊荣，可丞相若要再往上越一步，便是君王雷池。
吕不韦为相数十载，怎会听不懂嬴政的暗示？
可老人却忽然低头笑了，笑声断断续续的，有几分轻蔑和癫狂。他抬起头慢慢看向嬴政那双漆黑的眼，低声反问道：“若果真如王上所言呢？”
嬴政冷哼一声，方才的伪装和善意尽数褪去，露出睥睨天下的姿态来：“若果真如此，你便要受尽天下人唾弃。尔等狂徒，竟也妄想盗国欺君？”
吕不韦嘿嘿一笑，掀开棉被走下长塌，走到嬴政身前立着，眸光暗暗道：“田成子杀齐国君王，有盗贼之名，却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议，大国不敢诛杀，王上有想过为何吗？”
老人声音恍若那摧枯拉朽的狂风，恐怖低沉。
“非惧天命，惧其权势也。”
嬴政眸中寒光乍现，面无表情的盯着面前这个佝偻弯曲的老者，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年轻的君王一展衣袖，唇畔勾起冷冷的笑容，放低声音说道。
“君子受命于天，成大事于己，小人遇患而避，无所得而不作。汝散千金以拉拢门客，贪赋税而妄自修法，以商道论国事，必食恶果。”
吕不韦闻言拍掌，突然高呼：“王上说得好！”
老人精神抖擞，神情激动的望着嬴政，挽起的发髻垂下几缕花白的长发。
“士者立德于心，建功于世。农者播种九谷，立天下本，唯有商贾，害农之事，锦绣篡组，伤女工也。”
老人话音未落，忽然起抬头，手中的玉珪被捏得咯吱作响，口中吐出的字句更是沙哑狠戾。
“吕某可以做小人，可也请王上莫要忘记，你所谓的天命……正是吕某散尽千金，以商道论国换来的！”
眼见吕不韦神情激动，突然向前几步，扑向嬴政，不料却又被君王身旁的少年拦下，一掌推回长塌上，倒在那锦绣被褥中。
老人拼命喘息几口，方才从那掌力中缓过劲来。
嬴政见他孱弱的模样，眸中寒光更甚。
“汝何功于秦？秦封河南之地，食十万户。”
“汝何亲于秦？秦封丞相之位，孤称仲父。”
年轻的君王说到此处，不由垂下眸子，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心中竟有些痛楚。可他到底不再是当年赵国都城中那个任人欺辱的孩童，再抬起眸子时，又恢复了威仪天下的气度。
嬴政那双黝黑的瞳孔紧紧锁住有些颤抖的吕不韦，锋利的下颌轻轻一抬，仿佛天下尽在他掌中。
“既然你还不知足，那孤便什么都不会给你！”
话音刚落，君王便挥袖而去，再未回头。
吕不韦瘫倒在榻上，余光瞥见盖聂还立在一旁，不由嘿嘿一笑，眸光中透出几分狡猾与挣扎。
可还未等他开口，那芝兰玉树的少年便率先望了过来，一双琉璃般的眸子直直瞅着吕不韦的脸，仿佛要看进他心里去似的。
少年嘴唇微抿，却看不出笑意。
“看来你心有不甘？”
吕不韦闻言拍了拍锦绣被褥，长叹一声：“吕某早就料到今日下场，何来不甘？不过是败给他而已，只恨出身低微，没有生在贵族王家罢了。”
盖聂听完他的话，想起那人经历过的刀光剑影，踏过的尸山火海，受过的诽谤污蔑，不由得淡淡一笑。
只见他问鼎王权，却不知他高处凄寒。
只知他贵为君王，却不知他处处掣肘。
盖聂轻叹一声，看向那个颓然苍老的老者，声音无悲无喜的说道：“并非你出生卑微，而是你错估了君王的意义，因为君王不是荣华富贵，日日欢歌，更不是高高在上，万人跪拜。”
吕不韦听见他这样说，慢慢爬起身子，望向那挺拔如松的少年，不由冷笑道：“君王掌天下权，自然享天下殊荣。如若不然，何为社稷之主？何为天下君主？”
盖聂却不回答，只是转身看向斜窗外的景象。
那苍翠欲滴的树枝上已经泛了浅浅的黄，即使树叶倔强的趴在枝头上，也不能掩盖秋意到来。
也许是明日，又或许是下月，这树叶便要落光了。
少年静静的望着，目光有些悲悯，过了很久吕不韦才听见他的声音，像一缕风拂过耳畔又散开，又像瓣花朵落在平静无波的湖面上，泛起层层涟漪。
“社稷之主，受国污垢。”
“天下君主，受国不祥。”
盖聂身后，那沧桑老人混浊的眸子中突然泛起一抹泪花，树皮般干枯的手捧起那洁白的玉碗，颤颤巍巍的送到嘴上旁，一饮而尽。
半响，盖聂听见那玉碗落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盖聂轻声一叹，转身走出那泛着浓浓药香味的小屋，走进屋外寒凉的秋雨中。那丝线般的雨落在他面颊上，融进他洁白的肌肤里，不留痕迹。
盖聂悄悄走在那绿树环绕的小道中，脑海里还回想着吕不韦方才的神情和言语，他垂着浓密的睫毛，却突然发现那寒凉入骨的秋雨停了。
十年富贵随轻覆，奇货可居祸更奇。
盖聂抬起头，只见一把油纸伞撑在自己头顶，那执伞人淡淡笑着，仿佛两人只是偌大天地中迷失的旅客，沉浸在眼前的无边无垠的绿海之中。
少年微微一笑，随着那人翩翩而去。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