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昼

车子开的越来越慢了，我必须死死把住方向，让车子沿着轮印前行。太阳很低，从西面的地平线上迎面照耀过来，在雪地上反射出五彩闪光，隔着眼镜片也能感觉到刺眼。西北的大戈壁上，白茫茫一片。在这里，一眼就能望到天边，如果有幸你的前方有个平缓的小山丘，那么至少你还有一个前进的目标。但我现在，四周全部都是一样，没有任何参照物，有时候精神一个恍惚，甚至分不清是前进还是倒退。唯一能让我感到方向的就是地平线上的低低的太阳，它正从地平线上缓慢的钻进大地。

从中午到现在我一直保持着身体前倾，没有靠在靠背上。周围的雪地太白了，白的没有一粒灰尘，纯净的白。我需要仔细辨别轮印，一直沿着轮印前行，因为在这片荒漠上稍有不慎就会掉进雪洞里。

我见过在雪地里冻死的人，脸上的底色是青的，上面一层是白的，像是蛋糕上的一层糖霜。那是去年的事了，所有人都觉得是死者自己不小心掉进了雪洞，直到第5天才被人发现，发现的时候人早已冻成了冰坷垃。

要不是我多年的经验及时发现他穿得太少，而且连手套都没有带，根本不像自己出门的样子，他的舅舅现在不会在牢里。整个刑警队我的资格最老，破案最多，那一次的立功也是大家都服的。案子结了之后的两个月我到底还是提了队长，婆娘也从娘家带着娃娃回来了。

球婆娘！

平日里嫌我挣得少，又嫌我没时间，就连夫妻之间的事也嫌弃我，不是这不好就是那不对，最后气得我打了她一顿。那一次我把她打的躺在地上好久才爬起来，之后她就找了机会带着孩子跑去了娘家。要不是我升了职，这婆娘没话说了，估计现在还不肯回来。

至于小尚？他也必须得服我。才干刑警4年，就整天跟我说些什么球心理学，现在知道了吧，在这个地方什么球理论都没用，只有敢干的人才能立功。才干了四年，沟子还没坐热就想当队长，差的远呐！遇事一点都不果断，反应也慢半拍，到底是年轻人。

“队长，我挺不住了，咱们掉头回去叫支援吧。”

“你醒了小尚，你挺住，你伤的不是要害，没事儿，你听我的，现在不能回去。”

“队长，咱们追的别太深了，再往里走就联系不上队里了。”

“没事儿，现在还能联系上，要是联系不上了我就掉头回去啊。你睡会儿，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现在就联系一下吧，把情况上报吧。”

“我刚才联系过了，放心吧，他们会沿着车印追上来的。”

“嗯……那就行，其实队长你也不用担心，我觉得不会太严重的，局里那么重视你，不会处理的太严的。”

“……你睡会吧。”

太阳已经完全落尽了，天边地平线上仅剩下一层橙黄色温暖的光盖在茫茫雪地上，像极了刚剥下来的橘子皮，一面白白的，一面黄黄的，过渡的十分和谐。

我把眼镜摘了下来，镜腿上油腻腻的沾了一层泥垢。这副太阳镜是我的老战友了，冬天的时候这球地方雪下的大，一整个冬天白晃晃的，晃的人眼发酸，夏天的时候太阳就毒的很，路上，戈壁上都亮喇喇的，眼睁不开，要是不是常年带着它，谁能在这地方一干就是七八年。回想起来，婆娘那年送我这眼镜的时候，娃娃都还没出生，那时候她一天到头笑嘻嘻的，我一回家就搂着我，整宿整宿的折腾。现在话都不多一句，打了一顿就跑娘家去了，娃娃也带走了。要不是我提了队长……贼球婆娘！

“队长，天黑了，我们回去吧，我太冷了。”

“再坚持坚持，支援马上就到了，他跑不远的，已经跑了一整天了，早就不知道路在哪了，他早晚都会掉到雪窝子里的，我们沿着车印肯定能追上，到时候支援就到了。”

“我怎么没听见你联系队里。”

“你刚才睡着了，我联系过了，你压着伤口，别再让它流血了。”

“我冷的不行了……”

“我们一定会追上的，没事，没事的，你再睡会吧。”

接下来就是无休止的寂静，即使发动机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占据着，但那对我来说，根本不是声音，这是不会引人注意的背景音，仿佛如果它突然停下了，才能意识到声音了。那样我就能听见风声，衣服的摩擦声，自己肚子里咕噜噜的响动，以及身边这个人的呼吸声。但现在我什么都听不见，无休止的寂静。这寂静不是自然地没有声响，而是听觉完全被占据了，耳朵已经麻木了，我开始不停地思考，跟自己对话，不然我的意识就会被这寂静吞没。如同自己被关在铁箱里，缓慢的沉入深海，即使知道自己很安全，但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深海和永无尽头的下沉很快就会令人崩溃。

极少有人能在大雪的隔壁上开上一天，你永远不知道前方下一个一米内厚厚的积雪下面是深坑还是坚实的土地。就像是在玩一个没有任何提示的扫雷游戏，每一步都是赌运气，而他的运气已经让他在这片戈壁上跑了一整天，我不相信一个人的运气可以一直这么好。就像小尚，研究生毕业，家庭条件优越，年轻，帅气，还有一个有文化又漂亮的女朋友，不像我的球婆娘，然而他还是要挨上一枪，也许残废了也说不定。所以他的运气也不会一直好，他要是再往深处开，一定会掉进去的，到时候我抓住他，把他带回去，枪的事就不重要了，说不定还能再立功。我从小运气就一直很差，也没有人能一直运气很差，我的运气也开始好起来了不是吗？立功、升职、婆娘也开始对我笑了……

我努力说服自己，让自己得到安慰。我的确需要安慰，在这个夜晚逼近的时候，在满是积雪的荒漠上，只有发动机的声音，我需要不断地鼓励自己，我不能停下，更不能掉头。如果我上午就汇报了队里，现在可能我们整队的人都在追他，甚至武警，还有边防也会在那头堵截，这小子可能也不会挨这一枪。这小子根本不是当队长的料，太犹豫了，如果他像我一样果断，就根本不会挨这一枪。也算你小子倒霉吧……

前面那家伙还在往深处开，一开始我料他不出下午车就会趴雪里，没想到他能走运到现在。

应该快了，快了。

既然一开始就没把事报上去，我就得自己把事解决了，这样回去才能交代。别说几个小时前能联系的时候我都没联系，现在就是想联系，也联系不上了。我要在两个小时之内追上他，否则剩下的油支撑不到我返回去，再有两个小时应该足够了，我有信心。

……

……

……

天黑下来之后我就不再看表了，我全身心的盯着前面的轮印，把车子开到最快，天空完全看不见光亮之后，周围的一切就都静止了，只有前面不断扭动的轮印，强迫着提醒我这个世界不是静止的，时间依然在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