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映帘 可堪试心（2）

约莫二更时分。

一道黑色的人影悄然闪过，几个纵跃间便已入了邓城的府衙。

只见黑衣人轻车熟路地穿过了府衙的前院，过了回廊，来到一众厢房前。他略一犹豫，足下微微一顿，终是忍不住在一间明灭着暖色烛火的房外停下了脚步。他洞穿了窗纸，朝里望去，只见一身着青衣布衫的老者正与身旁立着一个略嫌清瘦凤目含笑的蓝衣人轻声交谈着，老者时而虎目微阖，时而浓眉紧蹙。

只那么一瞬，蒙着面巾的黑衣人便是眼眶微润，望向那二人的目光中亦多了几分贪恋。

正待他移步欲离时，也不知是二人谈到了什么，老者起身离座，朝墙上望去。黑衣人的目光顺着屋内两人的视线流转，不经意地瞥到了墙上悬着的一幅字画，再一次停下了脚步，而一时间目光竟是钉在了上面，那是一幅粗线条勾勒而成的水墨画，上面还题着四句诗。这画既非名家手笔，亦非上乘之作，却被屋子的主人用框细细装裱了起来，并端端正正地高悬在书房的墙壁上，足见主人对它的珍视。黑衣人透过窗上的小孔遥望着那画，只觉得那画上漫天的乌云与岸边崖上得青松生生夺去了自己的双目，灼痛了自己的腹心，不由地喉头微动，情难自禁，气血在胸臆间翻腾涌动。

眼看着低咳之声便要抑制不住地逸出了双唇，黑衣人赶紧收回了视线，深吸一口气，一边急急掩口，一边足下疾跃，几步离开了那闪着烛光的屋子，朝另一头的厢房而去。

待到了那熟悉的屋子外，他伫足凝目看着灯下那人移动的身影，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集。想了想，他终是没有入屋，而只是着手指轻弹，便将一个纸团包着块碎石一同轻轻打入了屋内的桌案上。

而后，他便返身离开了府衙。

当日四更时分的城外竹林中。

东方奕踱着方步缓缓入林，踩着林间的落叶，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一阵“嚓嚓”声。

待来到约定的地方，那里果然已有人等候，因隔得远，样貌看不十分分明，但只观其身量形态，东方奕心中便是一笑。

看着那人在深入沉潭的夜幕下转过身来，东方奕就着月光望去，上下打量了遍，不由地笑道：“我一看那字条便知道是你。看起来，你如今是倒是过得不错。瞧身上这件衣裳，该是价值不菲吧。”

“先生。”相较他的轻松随意，对面那人却是施了一礼，一脸正色地朝他走近了几步。

在云层与竹叶遮蔽的月色下，东方奕向他讲述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正如慕容君笙之前所了解到的那样，京西的一些乡绅与官员接连患病，久治不愈，有的甚至疯疯癫癫离府而去。后来，东方奕也在一个很偶然的机缘之下，遇到了其中一人，好心之下替其医治，将其治愈。后来，那人告诉他，自己原是京师的一名侍郎，姓杜。后来杜侍郎离任还乡，居于邓城。月前，有人找到了他，将他秘密带走，请至一处面见了襄阳王赵爵，赵爵因其身家背景与京中有关联，且与不少当朝重臣私交颇为亲厚而威逼利诱于他，希望杜侍郎能够协助他鼓动说服其他更多官员共襄盛举。然而杜侍郎虽非曾居高位之上，却是为官清直忠正，自是对此无法苟同。加之书生意气，为人耿介，便立时断然拒绝于他，拂袖而去。岂料，尚在半路，便被人击晕下药。清晨，家人在门口发现了昏迷的他，初时以为是醉酒，谁知醒来后竟失了神智。至此之后，京西数人接连遭遇此事。有一则有二，东方奕自是无法袖手旁观，有了杜侍郎的悄悄引荐，东方奕又为后来的几人诊治。虽是秘密进行，但由于牵涉的人多，终究还是曝露了痕迹。

“这件事，包大人他们可曾了解？”慕容君笙问道。

“呵呵，你啊，首先想到的还是你那青天包大人。”东方奕闻言便是一笑，慕容君笙却是眉目一黯。

“这件事情，他们都已知晓。”东方奕瞥了眼他的模样，正色应道。

“以你的本事，竟也会留下痕迹吗？”似是想到了什么，慕容君笙突然间问道。

许是没想到慕容君笙会突然问到这个，东方奕顿了片刻，才点点头，露出了一幅惋惜怅然模样道：“哎，正所谓是百密一疏啊。”

“是吗？”闻言，慕容君笙似应非应，略带几分深意道：“就我了解，东方先生虽有悬壶济世之才，却无济世救人之心。”

“嗯？！相处这么久，难道在你眼中，我东方真就如此铁石心肠吗？”东方奕面上似是一怒，眼底却是潜藏笑意。

“谁教我对你们都如此了解，而你们二人都是精通岐黄之人。”慕容君笙深望着他，眼眸中闪动着的是月华一般的明波，又道：“我已经看过了。虽然你们用药完全一样，相比行针下位的手法也差不多，但方子的笔迹上终究还是有些微差别。别人不知道，但我又怎会看不出来。”

“好吧。”东方奕终是无奈地点点头，道出了实情：“当日，那杜姓侍郎的确是由公孙策所救治的。由于此事涉及襄阳王赵爵，事关重大，那么现在还不便让包大人介入其中，若是被人知道救人的人是包大人身旁的文胆智囊公孙策，包大人势必脱不了干系。于是，我们合计，后面的病患都由我接手来救治，而他再不出面。好在公孙策当时并未对杜侍郎说明身份，杜侍郎也并不识他，对他只说是我的师弟，也让他保守秘密。这便一时瞒了过去。”

“原来是这样。”慕容君笙点点头，想了想又道：“那么，所谓的疏漏，只怕也是先生你有意为之吧。”

“以你之智，当能猜到事情的始末。”东方奕摇头一叹。

“先生是担心，医治一人尚且罢了，救治的多了，终会传到襄阳王那里。若不主动留下些线索给他，早一步暴露自己，只怕时日久了追根溯源还是会牵扯出公孙先生。于是，便决定以己之身保公孙先生之周全。”说到这里，慕容的声音终是不复平静：“先生大义大德，君笙铭感五内；先生对大人他们的援手大恩，君笙亦谨记于心。只是如此一来......”

“哎哎哎，打住、打住。”听到后面，东方奕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皱了皱眉，加重语气道：“你是谁？我记得你好像从来没入过开封府吧，而且现在是襄阳王府中人，我对包拯他们如何，这话似乎还轮不到你来说。”

“那么，以先生之智，不妨再猜猜在下此番来到邓城，并星夜将先生邀约至此是为了何事吧。”慕容君笙道。

东方奕闻言一笑道：“呵呵，你我相交时间虽不长久，但我自认对你还算是了解的。”

“先生......”慕容君笙却是喉头一哽，红了眼眶。

“正所谓生死有命。”东方奕淡道。

“......”慕容君笙只是这么静立着。

“想我一生自命清贵，不屑入庙堂，亦不愿入江湖。想不到临到终了，竟然也算是为了捐身为庙堂。哈哈哈哈。”东方奕扬声而笑，笑声并不悲切，却笑得林间惊鸦乱飞。

“早知会有这一日......”

“男子汉大丈夫，死则死矣，又何必婆妈。既早已看淡一切，又何惧一死。”东方奕看了眼慕容君笙，难得敛颜正色了一回：“记得那晚，我曾说过会照应于你，此番应诺，我心甘情愿。我若不去，你何以立足于王府，何以成大事？”

“是我对不住先生。”慕容君笙低下头去，却无法否认他的话。

东方奕凝望着慕容君笙，想了想，犹豫片刻：就说这一回吧。于是，忍不住关切道：“我虽只有宸儿这一独女，以着她的性子，倒也用不着太担心。倒是你自己，我知你素来谨慎，但如今虽锦衣华服，却是身处危境，恐会险象环顾。我这一去，你更是孤身一人，以后定要多加小心，切莫因周围人事而轻易罔顾了自己的性命。对了，还有一事，公孙策体内之毒已经不是药物所能压制得住的，恐怕很快便会发作，算日子，大概还有大半月的光景。一旦发作，将有性命之危。而我至今仍未能想出破解你二人所中之毒的解法。枉我也自诩精通医理，自认不凡，这恐是我唯一的遗憾了。”

说到这里，东方奕微微叹了口气，却又笑道：“哎，瞧我一个将去之人，还想那么多，说那么多废话。相信你们活人自有活人的福气，也容不得我操这许多心。只是未到那一刻，你们莫要放弃。”

慕容君笙望着他，口不能言。

“好了，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来吧。能把余生了结在你的手上，我也算是与有荣焉了。江湖中，想来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吧。哈哈。”言终有尽，话及此处，东方奕又复了他往日疏狂不羁的模样，只是微微侧身，负手迎风而立，任青丝微乱，再不看他。

望着眼前人一袭素服却一身凛然的模样，慕容君笙忍不住心下大恸，却终还是用了用力闭了闭目，扬起长剑，朝他而去。

没有多余的剑势，有的只是速度。

一道耀目的银光划过深夜的竹林，剑华赛月华，血色凝寒锋。

剑锋入体，透胸而过，带来一阵意料之中的寒凉。

东方奕的身体猛地一颤，血从他的口中急涌而出，和着身上创口的鲜血一起淌到了竹林的地上。

他深深地凝望了他一眼，微微启口，似是说着什么。慕容君笙俯身凑近，才听到他口中轻轻逸出的那几个字：熊飞，你保重。

话及此，他已阖上了双目。

而就是这短而轻的五个字，却似震响在了慕容君笙的心头。

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唤过自己的真实姓名，久得或许连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谁吧。

这么久以来，只有东方奕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却也从来没有这样唤过他。

平日里，和别人一样唤他君笙，这是二人一早便约定好的。而这番相遇，自始至终，他也都没有这样唤过他。因为，他早知此行的结果。而直到了这最后一刻他才开口以微弱的声音唤出了他的字，以示尊重。这是他作为老友、师长的他对他最后的、最真切的叮咛，也是希望最后满足他的心愿。此前林中多少次，他直接以“你”相称，而他也只是以“在下”自称。对于唤出那两个字，不是他不想，而是担心任何细小的漏洞都会可能带给他无法预料的危险；不是他不敢，只是怕那一声出口，做回了自己，便再下不了手去。

他原是性情洒脱之人，世事早已看得极淡，名氏不过称呼罢了。其实叫与不叫，他都还是他，于他内心而言，不过些许小事，本不足挂怀。而他此刻，却为未能回应于他，终究是引以为憾了。

晨曦中渐可明辨，暗红色的印迹晕染于青色的竹节、竹叶之上，恍若湘妃竹的斑斑血泪。

月光渐渐淡去，似有微白现于东方。

作者入：打断一下各位看官。叫他熊飞，我知道比较奇怪，但我实在不知道该让东方奕叫他什么好。平日里，他化名慕容君笙，是四个字，唤后面两个字比较正常；如果这里叫他展昭，从情景和二人的熟悉程度来说，显得太生硬了；如果是叫昭儿，感觉更奇怪，因为两人虽有一定的年龄之差，且一直是师徒名分，但实际上二人年纪相差也没到那一步。比照一般古人的称呼，我终于还是将这个没有用过的，几乎要被我完全抛弃的字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