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十几旬

清晨的薄雾还未完全消散，霁姱街已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要说这京城第一热闹的还是那霁姱街，王公贵族也爱去的地儿！”

“你可知为何这般热闹？”

“定是美食美酒，上好的布匹丝绸，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使然吧。”

“兄台不知，这霁姱街最出名的反而是那弦月阁里的佳人，尤其是蒙盏姑娘，小小年纪便顾盼生姿，弹得一手好琵琶，十三岁便出了师，一记琵琶曲就可夺了你的魂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得伊人如此，当此生无憾。”

……

街上行人高谈阔论，打眼一看都是些富家子弟。

弦月阁帘幕一撩，只见一身着红色迤逦摆裙的女子正用纤纤细手拨动琵琶弦：“渭水收暮雨，处处多新泽，宫苑傍山明,云林带天碧………”

“快看！是蒙盏姑娘！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啊”蒙盏看见台下的人用钿头银篦合着拍子，断了就再换一个，丝毫没有心疼的意味。

“蒙盏姑娘…”

“蒙盏姑娘…”

色泽明丽的丝绸仿佛是不值钱的物什，侍者已是目不暇接。名贵锦缎只为博得美人一笑，活得轻巧似乎也不轻巧。看见侍者轻轻点头，蒙盏敛眸，收起心思，小步走下台来。

“定是一醉方休啊，能让蒙盏姑娘服侍真是一大幸事哈哈哈哈。”

“公子说的这是哪里话，能听奴的浊曲已是荣幸之至。”

清酒微抿，蒙盏笑靥一同以往，只是不达眼底。

有客人的酒杯倾洒，溅出的酒点缀裙摆，晕染开大朵大朵的血色莲花。

这样的岁月悠悠，若是能一生如此锦衣玉食年少红颜便好了。

近日阁里新收了一姑娘，取名字叫焕鸢，蒙盏趴在窗边，一身水青色长裙，她看着女管事的给她系上红绳，好像看到了七八年前的自己，这小姑娘长得白白净净，年龄虽小眉目却已含情，假以时日会名声远扬的。反观自己，已经是罄竹难书当前惨淡景象，弟弟和军队离开难料生死，也没有人再点蒙盏这个名字……蒙盏愈思心愈乱，一手反扣雕花楠窗。

月上高楼，星子只有稀稀落落的几颗，弦月阁的女管事进了蒙盏的屋子“蒙盏丫头，你来这有好几年了吧。”蒙盏颔首，不曾言语。

管事的叹口气，轻抚蒙盏的手：“这下海系红绳，从良断青丝，是咱们行里的规矩，寻常人谁看得起做这个活儿的，你也将近二十岁，这阁子里也该换台柱子了，不是我不想留你，你看看你的生意，已经是没法做了。”

“我知道的，能卖身就卖吧，赎出去也好啊，这阁子外面倒是不曾去过，平日里听着热闹的紧。”

管事的看她许久，缓缓开口“我看前几日来我们阁里饮茶的茶商倒像个不错的良人，他打听过你的名号，说不准心里也是中意你的。”

“半老的人，中不中意也无甚用。”蒙盏知道，管事的能帮她留意已经是不可求的大人情，从十三岁踏进这阁中起她就知道自己算是进了红尘了，此后命运半点不会由人。阁主一直是个凶人，很多姑娘都怕她，她眼中似乎只有银两，女管事的是掌管者中最温和的，阁里的姑娘都愿意和她交好些，只是蒙盏这心中傲气让人郁结。

送走管事的，已经是二更天。蒙盏躺在床上，脑海中如同皮影戏的剧场，一幕一幕，走马观灯，年少时的食不果腹挨打受冷，父母卖掉她时的冷酷决绝，在弦月阁这些年的众星捧月潇洒快活，最终心思停留在那截红绳上。“下海系红绳，从良断青丝”，女管事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飘飘荡荡。“从良是从哪门子良呢…”蒙盏长叹，跌入沉沉旧梦。

天刚破晓，弦月阁的门就有了响动，蒙盏睡眠浅，心底暗道：后厨的小丫头又出去买粮了，这些天养着她们这几个闲人也确实浪费了好些银钱。

女管事打开门的时候，蒙盏正盈盈伫立于鸾镜前，轻掠云鬓。

她说：“蒙盏，是该走了，等着阁主来赶人可就是另一回事了。”“知道的…我知道的。”女管事取下她手腕的红绳，她的眼睛有些潮了，一截青丝断，断掉这不堪回首的来来去去。

“你可要记得，那茶商名叫罗衿川。”女管事说完把蒙盏的琵琶用布包好，然后拍了拍蒙盏的肩膀出了门去。

蒙盏下楼离开的时候看到门口的车马，突然有点好奇会跟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了。推开有些掩映的门，罗衿川穿着冰蓝的锦衣，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雪白滚边和他头上的羊脂玉发簪交相辉映，面色清冷，见她出来也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拨开帘子让她进去，随后独自骑马，走在前面。

蒙盏想着这大概就算是嫁人了，只可怜不曾见过父母双亲，也不曾有一桌子好酒好菜，没有凤冠霞帔。复而又摇摇头，这哪里是她可以妄想的。

原来他的家就在船上，也不曾置办房屋，罗衿川似乎对她并没有多少情谊，只是称呼她蒙盏。蒙盏怕这江上的凉风，她觉着冷，也怕和这船颠沛流离，她的一生好像都跌宕起伏，不曾安稳片刻。可是怕有什么用呢，嫁夫从夫她还是知道的。

罗衿川一直都很忙，忙着打理货物，忙着整理账本，经常要去别的地方采办，自打嫁过来还没有说上几句话。蒙盏日复一日靠着窗看江面波光粼粼，夜晚梦里的自己还是一袭红衣，在台上唱着“渭水收暮雨,处处多新泽，宫苑傍山明,云林带天碧………”琵琶弦轻轻颤动，下面的人为她一掷千金，惊醒的时候却只有空中一轮冷月斜斜，恍惚间，泪水打湿枕面。

江水泠泠，一路向西，不复回。罗衿川说要去浮梁，她说好，早去早回，其实转身就觉得心中不是滋味。那天夜里她拿出琵琶来，用布拭去蒙上的灰尘，试了试弦，一个人低吟浅唱。忽听外面有人问是谁在弹琵琶？蒙盏心中一惊，恐是江上的窃贼。有人进来说“夫人，是一伙官员在外求见。”蒙盏微微一愣：“官员？你让他们上船来吧，这大冷的天。”

犹豫好久，蒙盏才用琵琶掩面现了身，她听见下面有人让她弹奏一曲，说是送别友人的时候听见她的琵琶声十分动人。蒙盏晃了晃神，这让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弦月阁还是正当年少时。

蒙盏静静心弹起琵琶，她好像要把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这浮生半载都要弹出来，她想让别人听到她的无助和凄苦，她弹得入了迷，不料心境早就改变，琵琶声停，她陷入自己的世界，周遭一切都安静。她想说声对不住，却听到一人叹息说他也曾是京城的人，听到她的琵琶声就像回到了故乡，你再弹一曲吧。

蒙盏微微抬眸，看见了他的青色衣摆，踌躇良久，终究是抱好琵琶继续弹奏。

弹完一曲，她幽幽叹道：“意难平，意难平，再难也得平。”

青衫之人拿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一伙人走的时候她忍不住问了句“不知你是何人？”

“乐天。”

他乡遇故知，是件难得的事，只愿这名为乐天的人也能够因此心中有些慰藉。今夜的她睡的最是安稳。

罗衿川回来的时候暮色正浓，他带回了一件鹤氅，看着绵软，是上乘货，他直接递给蒙盏，说我忙了许久，去浮梁接了最后一单货物，这些年积蓄也不少，足够我们安家了。蒙盏一愣，没有接过那鹤氅，只是讷讷开口：“你的意思是…”

“听闻江南是水乡，我一个北方人不熟悉这些，仆从说你怕冷，就想着在江南置办房舍，那里最暖和，人少也安静，以后不再蜗居船上度日，有了家室便不必漂泊。”

这是蒙盏和罗衿川对话最长的一次，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也会有人把她放在心尖尖上，眼中已是热泪盈眶。如果可以的话，就去江南，那里的花最香，那里的天最蓝，那里的人儿最温柔，当然，要有爱的人在。

“不知道蒙盏会不会喜欢这胭脂？这是江西最好的胭脂坊里买的。”

“徐娘半老，难以再俏。”

“我可只记得那天打马过街前，美人红妆色正鲜，侧垂高髻插金钿。”